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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男,闪开!」   「啊?」   说时迟,那时快,窦盼紫手上的弹弓已「啪」地一声厉响,疾弹出一粒石子。   「哇!痛、痛、痛啦!」窦德男忽地抱头蹲下,「呜呜呜……阿紫,你干什么拿弹弓打人家?呜呜呜……很痛耶!」   窦盼紫吓了一大跳,连忙抛下「凶器」冲向妹妹。   「我不是要打你,我明明瞄准了那只臭鸟的……」   「它又没招惹你,只在我头顶上飞来飞去而已呀!呜呜呜,痛啦……」   「谁说的?我如果没赶它走,它九成九要在你头上拉屎了。」   「不会吧……」窦德男可怜地抬起脸蛋,五官皱得像苦瓜。   「会会,一定会的。啊,阿男——」她瞅着妹妹,音量突然转小,「呃……你那个……流血了耶……」   「啊?」窦德男楞楞地与她对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终于瞥见掌心上沾染的血迹。   「噢!不会吧……」   ☆☆☆   悦来客栈临江而建,往来的船只可直接停泊在江边,客倌们可上岸歇息,若打算在自家船舱里用膳,只消吩咐店家一声,自然有伙计将吃食送来。   傍晚,夕阳馀晖在江面上缓缓跳跃,微风渗进了浓浓凉意。   原是悠闲时分,谁知!   「呕——」   篷船上的大旗仍雄纠纠、气昂昂地随风飞扬,篷船下,头晕目眩的窦德男却瘫在那儿,原本英气勃勃的两道眉无力地低垂着。   「阿男,还是很晕、很想吐吗?」窦盼紫皱着眉心,拧干一块布巾,探过身轻手轻脚地擦着她的额头。   「唔……阿紫……」窦德男勉强睁开眼睛,撇撇嘴喃念着:「我讨厌搭船啦,呜呜呜……我以后再也不搭船……呕——」   窦盼紫连忙扶住她,边拍着背脊边半哄着:「对!以后都不搭船,咱们走陆路,也省得每回都得通过这两湖地带,要是遇上岳阳的关家人,准要倒霉三年。」   岳阳关家也是靠走镳营生,几年来,其经营的五湖镳局走镳无数,在两湖一带扬名立万,黑白两道都得给上几分薄面。   然而同行相忌,岳阳五湖和九江四海两问镳局分据两湖和鄱阳,中间仅隔着一座不高不低的幕阜山,自然免不了会互别苗头、彼此竞争了。   更何况,这其中还包含着一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私人恩怨」。   闻言,一旁的几位师傅们抠抠下巴、捻捻胡须,嘿嘿地笑了出来。   「五姑娘是讨厌走水路,但是再怎么不济也没像现下这等模样,还不是因为脑袋瓜儿中了四姑娘的『独门暗器』,代那只鸟儿受过,才这么晕上加晕,更是晕不可遏了。」   窦盼紫脸红了红,没办法反驳,谁教她是始作俑者。   唉,她是怎么啦,才几步的距离也瞄不准,还害得阿男头破血流?!   替妹妹揉了揉两边的太阳穴,她思忖了会儿才道:「今晚你上客栈的房间好好歇息,篷船里太摇了,你要晕一整晚的。」   窦德男撑着头说:「不行,咱们得和所托镳物睡在一块儿,不达目的地绝不分离。」这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有责任感的镳局师傅最基本也最重要的观念。   「不成,咱们明儿个还得继续行程,你这么病恹恹的,一定得好好休息一晚,看护镳物的事还有我和众位师傅呢。」难得窦盼紫端出姐姐的架式来。   「是呀,船上东摇西晃的睡不安稳,待会儿跑堂的伙计送饭菜上船,咱们同他要间客房便是,五姑娘尽管睡个饱觉,明儿个天一亮,嘿!」一师傅猛地拍了下自己的腰腹,「又是一条活龙。」   ☆☆☆   「什么?!没有房间?!」窦盼紫忽地拔高音阶,对着送膳食上船的店家小二细眯起双眼。「生意有那么好吗?」   那伙计一边摆上菜肴,一边赔罪地解释:「哎呀,没办法啊,往来江畔就属咱们这间悦来客栈经营得最为成功,处处替客倌们着想,让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生意好那是当然的。」   他忽然压低声量,接着又道:「不瞒您说,这几日咱们掌柜的接到好几封索钱的信,还威胁不给钱就要对悦来客栈不利,唉……生意好,赚了点钱,连旁人都眼红。」   挑起一道秀眉,窦盼紫「嗯」了一声。   生意真这么兴隆?嗯……倒是可以跟云姨商量商量,九江四海也来这江畔盖座客栈呗。   窦盼紫,这儿可是两湖,是岳阳那家子的地盘哪。   一个声音自心底低低警告着。   蓦然,一张轻率的、阴险的、教人恨得牙痒痒的男性面容闪进脑海,她浑身一震,用力一甩头,硬是将那张脸给掷出脑外。   「不行,无论如何,我非要到一间房不可。」   「客倌,请您多多体谅,小的不敢蒙您,真的没空房了。」那伙计又是抓头又是搔下巴,不知该怎么安抚。   「我可以多给银两,这也不成吗?」她就不信真的挪不出一间空房。道上的事是这样的,要极力去争,偶尔还得诱之以利,如此才有糖可吃。   「阿紫,没关系的,我吹吹风,精神就来了,现在头也不那么晕,不一定要上岸啦,别为难这位小哥了。」窦德男捂着额角伤处,血虽然止住,却肿了个包包,轻轻一压仍痛得她龇牙咧嘴的。   「不可以。我就是要你在床榻上安稳地睡上一觉。」她一手叉在腰上,一手拨开俏丽的短发,「哼,那颗小石子我弹得挺用劲儿的,你的头肯定又痛又晕,还以为我不知道吗?!」说到底,她们可是心有灵犀的孪生子,想骗她?可难的哩。   「唔……」窦德男撇撇唇正想开口,却见窦盼紫身形一转,直接跃上岸边。   「阿紫,就开饭了,你上哪儿去啊?」   她头也没回,只潇洒地丢下一句:「找掌柜的要房间!」   「哎呀!客倌啊,咱儿真的没蒙您,您怎么就不信?!找咱们家刘掌柜有啥用,除非您愿意睡马房。」那伙计摇摇头,本以为几位同行的师傅会开口劝止,可那些人吃肉的吃肉,扒饭的扒饭,全当没这回事似的。   「这位小哥别在意,我家四姐就这个脾性,有点儿固执,又爱追根究底,得罪莫怪。」   伙计转过头,略感惊诧地看着另一个长相相似的小姑娘。   她正朝他颔首,微微笑着又说:「说难听一点……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啦。」   ☆☆☆   客栈大堂里人声喧嚣,二十来张方桌全被占满了,果真座无虚席。   「客倌,咱们悦来客栈上上下下总共三十六间房,真的全满了,挤不出一间空房啊。」刘掌柜说得口干舌燥,一撮山羊胡都快焦了,「您给再多钱也使不上劲儿,总不能要咱们把住进房的客倌给赶出来呀。」   硬是要等到刘掌柜好问明白的窦盼紫,此时不禁抿抿唇,有些懊恼地拧着眉心,她已同这掌柜磨蹭将近半个时辰,知道若再争下去,便是强逼店家了。   沉吟了会儿,她无奈地启口:「那么掌柜的,待会儿若是有人退房,麻烦你遣人知会我一声。」   刘掌柜微怔,接着点头如捣蒜。「这有什么问题?!咱儿一定帮客倌保留。」   窦盼紫轻应一声,侧过头,两眼梭巡着墙上张贴的酒品名目,打算沽几坛酒上船。心想,阿男瞧见有酒可喝,心情畅快,头或者就不晕了。   此一时际——   「刘掌柜,我要退房,三间已然足够,适才多要了一间,实在对不住。」   这略沉的男子嗓音混进客栈大堂的喧闹声里,窦盼紫虽然隐约听见了,但脑子里尚兀自思索着——   要二锅头好呢?还是女儿红?嗯……陈年绍兴好像也不错……   「哎呀,二爷,千万别这么说,咱小店还得靠您关照,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您是想折咱儿的寿吗?」   ……酒性会不会太烈了点儿?身边还有镳物,喝醉了可不太妙,沽少一点吧,解解馋就好了……   「如此有劳了。哈哈哈……」   此时的窦盼紫听闻男子由背后传来的清朗好听笑声,不知为何,胸中竟陡地升起一股闷气,眼眸刹时跟着眯起,接着听见刘掌柜说道——   「呵呵呵,二爷这房间退得好,退得恰是时候,瞧这位小姑娘就等着要间空房哩,正可挪给她使用。」   有人退房?!这个讯息奋力挤开她脑中一堆的酒品名目,把她的神志全拉了回来。   心绪高扬,她连忙车转回身,唇角就要绽出一枚笑花。   「这间房我要!」话陡然截住,那朵笑凝在嘴边。   「是、你?!」语气明显紧绷,窦盼紫美眸瞠大又眯起,瞬也不瞬地盯着那张轻率的、阴险的、教人恨得牙痒痒的男性脸容。   乍见到她,男子似乎也颤动了下,两道黑浓的剑眉挑了挑,高深莫测的目光把她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回到脸上。   「是我。」他扬唇,笑得很不由衷。   「你做什么来这里?!」她口气挺悍,嫩白的颊被怒气染得通红。   他再挑挑眉,慢条斯理地回答:「呵,你能来,旁人自然也能来。这儿是两湖的悦来客栈,可不是九江的珍香楼。」   窦盼紫胸口起伏甚剧,掀了几回唇都没能成声,两手已紧贴在身侧握成小拳头。   见鬼了,怎么真遇上那家子人?还是最讨人厌的那一个!   「你看什么看?!」他细长的眼,是深邃而漂亮的,漂亮到让人想伸手挖出那两颗眼珠子。   男子不在乎她的坏脾气,径自浅笑。   「我看你是变胖还是变瘦了啊,算一算,咱们也好一阵子没见面,朋友间互相关心是应该的嘛。」说着,他认真地对她研究起来,还夸张地摇头叹气。   「唉唉,早听说九江四海的窦大海是个出了名的恶爹爹,这传言从鄱阳一带飘啊飘的飘到两湖,原本还道是以讹传讹不可轻信,但今天瞧你这模样,个儿还是这么矮,瘦巴巴的不长肉,唉……可怜,着实一副吃不饱、穿不暖的样子。」   「关无双!你说什么你?!」这个臭男人竟敢骂她阿爹?!   关无双目光一调,眉峰皱折,继而又说:「还有哪,你何时把头发削成这般?要长不长,说短不短,男不男,女不女的,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要你管!」   「谁说我想管?我这是批评。」他凉凉睨着。   窦盼紫磨牙冷笑,鼻孔朝着他喷气。「那还真谢谢你了。」   「应该的,不必客气。」   「关无双,别逼我动手揍你。」脚好痒,真想踢人。   他嘿地笑了一声,有些阴险,眼光仍停驻在她脸上,似乎对她气呼呼的表情很有兴致。   刘掌柜被眼前对峙的两人搞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特别是关家的二爷,他一向都是精明有礼,谈笑风生,这还是首次见他同一个小姑娘斗嘴,那舒朗的五官渗进一些不知名的情绪,竟让人觉得有些刻薄起来。   瞅啾这一头又觑觑那一端,刘掌柜假咳了咳,插进话来。   「那个……客倌,您不是要房间吗?二爷刚巧退了间房,咱儿来帮您登记登记。」   「谁说我要退房?」关无双忽然开口,双眼亮灿灿地盯着她,唇角欲笑不笑的。   刘掌柜怔了怔,一支蘸了墨的兔毫小楷悬在簿本上,写也不是,不写也不是。   「……二爷,您方才明明要退房的,可这、这是怎么啦……」   「方才是方才,现下是现下。」他双臂环胸,耸了耸肩,「唉唉,不知怎么回事,我突然不想退房了。」   用膝盖想也知道为什么!   遇上这种人,谁能不生气呢?!   窦盼紫恨恨地瞪着他,心中已把他诅咒了一百遍。   不气不气,若是生气就中了对方的圈套,她才不教他看笑话。   调过头,她面对刘掌柜,努力让声音持平,「我可以出三倍价钱。」   关无双不说话,高大的身躯一派闲适地倚着柜台。   「客倌,这个、这个……」刘掌柜左右为难,打从开了这家客栈以来,还没碰过这等棘手的事。   「好!就五倍价钱,我要了那间客房。」窦盼紫心一横,又想跟他争到底,却听见他冷笑,那嘲弄的姿态真把她给惹毛了。   没等刘掌柜开口,她两只小拳头猛地往台面上一搥,上身向前倾去,细眯双眸逼着直冒汗的刘掌柜,紧声又道;「你开个价吧。」   「客、客倌,这不是多少钱的问题,是二爷他、他不退房了……」这、这是怎么回事?!他招谁惹谁了,净教人耍着玩?!   「他退了,我亲耳听见的,所以那空房就得让给我。」她才不管这儿是谁的地盘,就算是岳阳关家的势力范围,也不能这么欺侮人。   这时,关无双移过身躯,背仍斜靠着柜台,离她短短不到一臂之距。   「你别为难人家掌柜的,这么恶声恶气,就差没拔刀出来,瞧,把人家刘掌柜吓得冷汗直流,哪里是女儿家该有的模样?」   「走开啦!谁同你说话了?!」厚脸皮又阴险的臭家伙。   他低唔了声,「我不就同你说话吗?难道跟鬼不成?」   「关无双!」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窦盼紫气得柳眉倒竖,忍无可忍就毋需再忍,「刷」地一声银光乍现,背后的刚刀已然出鞘。   「哇,有人开打啦!」不知哪个家伙嚷嚷起来。   客栈里打架滋事,算是家常便饭,大堂里所有不相干的人反应极快,躲的躲、藏的藏,没处躲的就紧贴着墙壁远远立正,连刘掌柜也像泥鳅似的钻进柜台下,怀里还不忘抓抱着铁珠大算盘。   窦盼紫擎刀就攻,清喝一声,左右双挂直直一劈,刀招简单利落,古朴中见劲力。   关无双状似无意,目光却忽左忽右随着她的刀锋游移,脚下步伐兀自不动,身躯微仰,双臂只挡不攻。   「关无双,亮出你的兵器,你我今日决一雌雄。」要嘛就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她和他之间的恩怨由来已久,择期不如撞日,索性就趁现在。   他嘿嘿笑着,听得好生刺耳。   「你和我谁是雌、谁是雄,还瞧不出来吗?那肯定是个瞎子。嗯……不过你这个模样,不知情的人的确容易混淆。」   活了十七个年头,她窦盼紫终于知道一个人可以恶劣到何种程度。   她牙根咬得生疼,脸蛋涨得通红,「呼呼」两式快刀耍得干脆漂亮,却被他堪堪避过,只划破胸前布料。   「喝,恼羞成怒也用不着这样嘛!算我嘴贱,给你赔不是了。」   「假惺惺!」她骂着,见他阴险的笑脸,心头的无名火更是窜得老高。「你亮不亮兵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他徒手接她的刀法,即便她赢了,那也不够光彩。   「不好,我一亮兵器,你的大刀怕要遭殃,届时你定把罪怪到我头上。」他想起以前一些事端,狡黠的眼里彷佛刷过什么,快如昙花一现。   迅雷不及掩耳,他一招空手入白刃,左掌抓她右肩,右手按在她右腕上,利落无比地将她握刀的手臂扳至后腰。   窦盼紫心中惊愕,左臂曲弓往他肚腹一顶,听见他低声闷哼,还来不及得意,一股沉重的压力竟当头罩下,被他压在柜台和他之问,差些没办法呼吸。   「都跟你说过,你这招『大漠飞沙』练得不好,扫刀之际就该豪气一挥,这么畏畏缩缩的,破绽立现,极容易让人夺刀,你偏偏不听。」   他的唇几乎要贴上窦盼紫的耳垂,热呼呼的男性气息喷在她面颊上,莫名地,她心中慌张起来,耳根没来由地发烫。   「要你管!」她会这样,还不是……还不是他害的?!   双手被制,她还有脚,恶狠狠往后一踢,结实地踹在他小腿胫上,接着使尽吃奶的力气踩下。   「哇!嘶——」关无双痛得抽气,两手立即放开了她,抱住自个儿的脚直跳。「你真是、真是狗咬吕洞宾。」   「你骂我是狗?!」她眯眼叉腰,噘起嘴吹开额上刘海。   「你说你是狗?」   「你才是小狗呢!」她忍不住回嘴。   「瞧,是你先骂我,我可没骂你。」他放下腿,转了转脚踝。「我家教好得很,怎可能口出恶言。」   「你、你!」不生气不生气,千万千万别生气,一生气就中了对头的诡计。吼吼吼——可是她真的很生气嘛。   管不了这么多,她真的控制不住,那柄刀又举了起来,耍了一记缠头裹脑就要往他那张阴险的脸砍去!   「阿紫?!」   窦德男这时忽然出现在客栈门口,见状大嚷,也顾不得头疼,整个人已飞扑过来,双手紧紧抱住窦盼紫的腰。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又跟人打架了。」   众人在船上都吃饱快一个时辰,还没见到她回来,想也知道出事了。   「窦五姑娘,别来无恙。」   咦?谁在跟她打招呼?窦德男缓缓仰起脸,循声望去,见那男子细长的眼睛和气地弯着,轮廓挺俊的……她怔了怔,终于认出对方。   「呃……呵呵,原来是、是你啊……」   此时,四海镳局的一干师傅们也上岸来瞧瞧状况,全堵在客栈门口,见到那名高大男子,众人莫不感到讶异。   「咦,这位不就是……呵呵呵,还真是巧啊,好巧哇!」   「也难怪四姑娘拖这么久不回船,正所谓冤家路窄,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而她和他的「冤」缘结得可深了,就在两年前的那一个夏天…… 第二章双刀际会   鄱阳九江这一年的夏依然炎热,蝉鸣不绝于耳,再加上这几日皆属南风天,把鄱阳湖上的湿气全吹上岸,空气里尽是暖暖的湿意。   今日的珍香楼较寻常喧嚣,二楼的场子几乎全给一群人包下——   「热啊,妈的!什么鬼天气,还给不给活啊?!」这大汉子上身只披着一件坎肩,露出粗壮黝黑的臂膀,看来练过几年外家气功。   此时他挥汗如雨,火气甚大地接着扬声高嚷:「伙计快来,缩在墙角干什么?!快给爷儿来坛酒,渴死咱儿啦!」   那名略嫌瘦小的跑堂伙计低垂着头,唯唯诺诺地应声,正要往楼下取酒——   「酒只能醉人,解不了渴,还是来碗冰镇酸梅汁吧。」说话的是一名堪称绝世的美妇,云髻齐整地梳在脑后,莹白似玉的瓜子脸,红滟滟的朱唇,那恍似两潭深幽湖水的眸子柔得几要滴出水来。   「呃……呵,好好,酸梅汁最好,咱儿就爱喝酸梅汁,一日不喝浑身都不对劲儿。」那粗鲁的大汉子一迳冲着美妇傻笑。   事实上,在场的还有十来名大汉,他们全咧开了嘴,露出大板牙,对着那美妇笑得傻呼呼的,算一算只有两个人例外——   一个是这位美妇的姊夫,九江四海镳局的头头,人称「九环钢刀」窦大海便是;而这名美妇在地方上亦是响当当的人物,云英未嫁,美艳十足,泼辣有馀,人道「九江四海一枝花」,云小姨子是也。   此时,窦大海正铁青着一张脸,满腮的浓密胡子根根像刺,恨不得扎向那些口水都快流到地板的众家汉子。   他铜铃眼转了圈,最后停在对桌一名中年男子脸上。后者是除了自己以外,唯一没对他家小姨子傻笑的人。但窦大海说不上为什么,直觉得不喜欢这个人,尤其是那对眼睛,正以一种极诡异的目光投注在云姨身上。   「关师傅,有什么问题吗?」云姨似乎也感觉到对方不寻常的目光,粉颈微侧,一对亮眸迎向那名中年男子。   沉吟了会儿,关涛伸指捻了捻唇上短须,好看的唇淡淡一扬,「既是云姑娘出面主持,再大的问题自然也不成问题。」   云姨先是怔然,脸容随即露出浅笑。当她不打算发脾气的时候,就有本事端出足以颠倒众生的温柔,让人记不得她有「泼辣有馀」之称。   「关师傅自然没有问题了,贵镳局在两湖一带大小通吃,几乎垄断其它镳局的生计,这些年又并了江北几家同行,生意是越来越兴隆,我在这儿给您道声恭喜了。」   今日聚会于九江珍香楼的全是鄱阳地方上的镳局主事,此会目的是为了商议来年一些走镳的大小事务,跟所谓的行会很像,只是没有明确的称呼。   而鄱阳一带的镳局聚会,每年皆由四海镳局负责招集,所议定出的规矩每一家镳局都得遵守;同业之间想要相安无事又利益均沾,这样的聚会和议定是必要且不可不遵守的,若是违反经营的原则,势必会被其它镳局联合排挤。   只是,虽同处于一条流域上,但鄱阳是鄱阳,两湖是两湖,鄱阳的镳局聚会原与两湖岳阳的关家八竿子打不着,可是这关涛偏偏不请自来,不知打啥主意。   他一笑,细长的眼微弯成可亲的弧度,双手抱拳拱了拱。   「好说好说。贵镳局在鄱阳一带亦是财源广进,如日中天,尤其是窦爷,唉,教关某好生羡慕。」   被点到名的窦大海眉心皱起,弄不懂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唬」地一声,拍桌开口:「大丈夫说话就说话,别这么拐弯抹角,你到底啥儿意思?!」   这聚会由云姨全权主持,一开始她便允许这位不速之客列席,要不,以窦大海的性子早挥着九环钢刀把关涛给赶出去了。   「姊夫,来者是客。」云姨眯起水眸,偷偷瞪了身边的粗鲁汉子一眼,「注意一下礼节。」口吻越轻,警告的意味越浓。   妈的!   对别人有说有笑,对他就板着一张脸孔,他可还是她姊夫呢!   窦大海磨磨牙,落腮胡里的两片唇兀自嘟嚷着,双眼几要冒出火来,直瞪着对桌的关涛。   云姨抬起螓首,把注意力调回关涛身上,有礼地颔首。   「关师傅何需称羡咱们四海,您的五湖镳局雄据两湖流域,占水路和陆路之便,江南、江北的生意亦在掌握之下,咱们想入川、黔、云贵还得跟您打商量,是咱们羡慕您,轮不到您来羡慕咱们。」   关涛若有所思地又抚着唇上短须,这似乎是他的习惯动作。   「云姑娘误会关某之意了。我是羡慕窦爷,而非四海镳局。」   「哦?」云姨挑动柳眉,等待下文。   倒是一旁的窦大海已快按捺不住,厚厚的胸膛高低起伏着,两道锐利的目光简直快把对方射出两个透明窟窿。   卖足了关子,关涛终于慢条斯理地启了口。   「在下羡慕窦爷身边有个如花似玉又精明温柔的娇娥相伴,九江四海一枝花,云姑娘的美名早传遍江南、江北。今日关某不请自来,有幸能见云姑娘一面,同云姑娘说说话,实是畅快。」   呃……难道……这位名震黑白两道、独霸两湖岳阳的关涛迢迢远路前来九江,就为了一睹美人风采?!纯粹的,只是想会会「九江四海一枝花」?!   此时,珍香楼上弥漫着不寻常的静谧,嗅得出山雨欲来的气味。   那跑堂伙计从方才就安安份份地缩在楼梯旁的角落,他身形看来瘦小,衣衫显得太过宽大,正垮着肩、垂着首,整个人瞧起来挺没份量。   要出事了……呵呵,打架吗?!好!正合他脾味。   待会儿若开打,他倒可帮那蓄着落腮胡的大汉子掠阵。   放胆地抬起眼,精灵的眸光和畏缩的模样差了十万八千里,他忽然有些懊恼把大刀搁在家里没带出来。   不怕不怕,武学最高境界!无招胜有招、无刀胜有刀。   他缓慢地卷起两管衣袖,决定等那落腮胡大汉一喊开打,自己便立即出手,如此一来,若那美妇要事后责怪,也有人在前头顶着。   「死性不改。」声音极低,带着浓浓的不耐。   咦?骂人?骂谁哪?   头微偏,他才注意到杵在楼梯口的不只自己一个。   那男子年岁挺轻的,瞧起来约莫二十出头,一身淡褐色劲装,双腕扎着黑带绑手,斜里望去,他侧部的轮廓十分挺俊,黑发往后梳成一髻,眼细长、眉粗厉,略薄的唇紧紧抿着,好似为着何事不痛快。   男子感觉到身旁怪异的觑视,眉目一扫,直勾勾地瞅住他。   「呃……嘿嘿……」被抓个正着哩。   他尴尬地眨眨眼,压低声量正要说几句搪塞的话,那男子忽然由腰间掏出一锭小银,抵到他鼻下,以两人之间才听得到的音量没头没脑地开口。   「带我去四海镳局。」   嗄?!   好家伙!这时摸去四海镳局做啥儿?!游园啊?!   错愕归错愕,他反应甚迅,决定「放弃」眼前一触即发的打架机会,反正对他而言,这种「活动」天天都找得到理由发生。   「行呀,我带你去。」「咻」地取走那锭银元,还没塞进自个儿的腰间,男子已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走吧。」   男子拖着瘦小的他往楼下疾行,一前一后才刚步出大街,楼上就传来窦大海的惊天巨吼,先是呼噜噜的不知骂了什么,接着是乒乒乓丘、一阵,一张方桌已从二楼栏杆处掷下,掉在大街上摔得粉碎。   「哇!」有这么气吗?!   想回头瞧瞧,那男子却更加快步伐,丝毫不想理会珍香楼上的状况,硬拽着他避开那些驻足于街上、仰起头瞧着好戏开锣的男女老少。   「喂,你别走这么快成不成?!是我带路还是你带路呀?!」这人有毛病啊?直拖着他往前冲,既是如此,又何必花银两请他带路?   「喂喂!慢一点啦!」他细腕陡翻,自然而然使出一记小手解擒拿,眨眼间已顺利挣开对方掌握。   男子似乎有些讶异,步伐忽地顿下,那对细长眼古怪地瞟向他,带着评估的意味。   「你会武功?」挑起一道剑眉,打量的目光变得深沉。   他边整理着衣袖,忍不住轻哼:「鄱阳九江卧虎藏龙,男女老幼多少都会那么几招,有什么希奇的?」   男子静听不语,双臂随意地抱在胸前,像在等着对方主动掀底牌似的。   「喂,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一家镳局的弟子?」他向来好奇心旺盛,沉不住气也藏不住话,有疑惑非得问得一清二楚不可。   没等男子回答,他拇指和食指搓揉着纤细的下巴,清秀的脸蛋忽地凑上前打量,开口又问:「还有哪……方才在珍香楼上,我听见你骂人,你骂谁哪?」   还能骂谁?!   思及关涛适才在珍香楼上的举止,关无双心里就忍不住冒火。   以岳阳关家的实力和威望,足可吞并南北流域的镳局业务,唯独鄱阳这块地方,这儿的大小镳局似乎都以九江四海马首是瞻,自行沿订出一套规矩。此趟前来,最主要是想观察鄱阳一带同业的状况何如,亦想会会四海窦家。   可人算不如天算,那老头真是死性不改,见到貌美女子就三魂少了七魄,把正事给忘得一干二净。   而这人偏偏是他关无双的亲爹,唉……无力复无奈,要怎样就怎样吧,他也懒得管了。   他轻唔一声,不意间竟在这瘦小的跑堂伙计身上闻到一股微甜、暖暖的女儿家的馨香?   「你不觉得……很多人都该骂?」暂时略下心中疑虑,男子模棱两可地道。   那张小脸蛋不太赞同地摇了摇。   「我倒觉得不少人挺欠打的。像你,四海镳局的窦爷和云小姨子明明就在珍香楼上,你却在此时要我带你前去四海镳局,明人不做暗事,这其中必定有诈。你说你该不该打?」   他不动声色地瞅着对方线条柔和的脸庞,耸了耸肩。   「你一个小小伙计管这么多干什么?」   「喝!什么小小伙计?!我正是四海窦、窦……」险些露出马脚,他撇撇嘴,深吸了口气,在男子怪异的注视下连忙改口。   「我是说……我正是四海窦家的朋友。你想去四海镳局,没问题,我带你去,但你若是想踢馆找碴,就该光明正大地递拜帖、下挑战书。别以为窦爷和云小姨子不在局里,就可以任你为所欲为,四海镳局虽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可也不是让你说来便来,要走便走的地方。」   关无双有些失笑。「阁下想得未免太多,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轻哼了哼,与关无双并肩而行。   「希望是这样。顺便提点你啦,这两年上四海镳局找碴的家伙,下场都挺凄惨的,不是被踢飞到墙外,就是被揍得半个月下不了炕,你最好别生什么歹意。」   「呵,你对四海镳局的事,倒是清楚得很。」   「那当然。」下巴一扬。   「果然是窦家的好朋友,关系匪浅。」   「那还用说。」   两人沿着热闹繁华的九江大街行去,直走到了尽头,转个弯就瞧见四海镳局亮晃晃的招牌了。   「其实……我来这儿,是想见一个人。」没头没脑的,关无双忽然主动解释。   此时,两人一高一矮地就杵在四海镳局大门口,关无双那对细长的眼微微眯着,似是在笑,阴阴的又带点算计,是不太真诚的那一种。   「谁?」   他灰帽边缘不知不觉溜出一缕发丝,搁在小肩上胡荡着,但由于太专注关无双所说的话,竟没察觉。   视线随意地瞟过那缕长发,扫过那圆润的耳型,然后转回到他脸上,沉吟了一会儿,关无双终于慢条斯理地吐出话来。   「四海窦四。」   咦?!有无听错?!   伸出五指扳来算去,大姊、二姊、三姊,呃……这窦四不就是自己吗?怪啦,找她干什么?两人又不相识。   窦盼紫学着眼前的男子将双臂横抱于胸前,正斟酌着他的来意,一个鹅黄身影却在这个时候冲出四海镳局大门,直率地扑向她,同时还放声嚷叫。   「你跑哪儿去了?!不是说好得一起看家吗?哇,你怎么这副打扮?说,你是不是偷偷上珍香楼?呜呜呜……不管啦,你们都这样,连阿宝也溜出去玩儿了,偏把我一个留着,我抗唔唔唔——」   想也没想,窦盼紫一把就捂住孪生妹妹的小嘴,冲着关无双咧开嘴,笑得略显僵硬。后者则好整以暇地观望着,一根眉毛也没动。   「唔紫……唔干什唔……」窦德男搞不懂她玩啥把戏,使劲想扳下她的手。   「呵呵呵,她是我妹子,在四海镳局里打杂的。」窦盼紫抢着道。   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她连对方姓什名啥尚且不知,底细还没摸透呢,岂能随便就暴露身分?   把窦德男的小头颅勾了过来,凑嘴在她耳边警告:「演戏呢,别来拆台。」跟着才放她自由。   窦德男楞楞站着,两颗眼珠子溜过来又溜过去,在眼前这两人身上打转。   「唔……你和你妹子长得挺相像的。」那一身鹅黄衣衫的姑娘明亮可人,关无双对着她颔首微笑。   「是呀,我和她是孪生兄妹嘛。」   窦德男佯装自然地回给他一个笑容,酒涡可爱地在双颊上闪啊闪的,但是话一出口,就被人用力扯了下衣袖,她调头,发现窦盼紫正眯起眼瞪人。   关无双扬唇,露出洁白的牙。   「是龙凤胎啊,呵呵,一男一女能长得如此相像,挺希奇的。」   「有什么希奇的?!少见多怪。」   窦盼紫决定要讨厌这个男人!一是阴阳怪气不说;二是同他交谈,老半天抓不到重点;三是那一对细长的眼,乍见之下是温和无害的,但她就是不喜欢他看人的样子,像能把谁瞧透了一般。   总之三个字,惹人厌。   但窦德男对他似乎挺感兴趣的,装作没瞧见窦盼紫摆臭的小脸,迳同他说话。   「请问阁下是何大名?前来四海不知有何贵事?」   礼尚往来,关无双拱手淡笑,「在下岳阳五湖关无双,欲会窦四姑娘一面。」   「你便是五湖镳局的关二?」窦盼紫倏地瞪大眼,把他从头到脚再仔细打量了一遍。   江湖上,她听过有关他的风声,这人也是个使刀的能手,但万万没想过他竟会是这般长相,原以为……以为使刀的汉子都该长得像阿爹那样。   「我知道你!」窦德男心无城府地嚷着,小脸仰得老高,双眼亮灿灿的。「你找我家四姊,呃……我是说你找四姑娘干什么?」   是呀,他到底想干嘛?!窦盼紫双手叉在腰上,也等着他回话。   关无双假咳了咳,淡淡地道:「听说窦四姑娘是使刀的。」   「是又如何?!」窦盼紫口气尖锐,压根忘了自己是女扮男装。   「那就对了。」他还是微笑,依旧淡淡地。「在下受人所托,专程来指导她的刀法。」   「什么?!」孪生姊妹异口同声。   现场静了片刻,窦盼紫的脸一会儿白、一会儿青,然后涨得通红。   「好大口气啊你!你、你你想较量就趁早说了,我奉陪到底!」   简直欺人太甚,什么叫作「专程来指导她」?还「受人所托」?浑蛋!想当她窦盼紫的师父?也不撒泡尿照照!   「阿紫,别冲动别生气,咱们问清楚再说嘛……」窦德男忙打圆场,就怕阿紫不禁激。   现下大姊、二姊、三姊和几位师傅都出门走镳,阿爹和云姨又在珍香楼,真正是「家里没大人」,阿紫若操起家伙和人斗起来,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哩。   「问什么问,先打再说!」   这会儿劝也来不及了。   撂下话,窦盼紫怒眸一瞪,双手顿成虎爪,疾如劲风地扑向关无双。   她双爪的招式利落明快,抓住勾、扣、锁、拿的几个要诀,「猛虎出栅」、「虎啸山岗」、「奔雷震岳」,这整套武功变化而下,虽小小年纪又是女儿家,但每一式却都气道足劲,虎虎生风。   关无双心中除讶然外还兴起一丝赞赏,其间也有几分兴然。细长双目注视着那张气得红嘟嘟的小脸,他自然地伸出双臂格挡,见招拆招。   「你们两人!阿紫!住手啦!」窦德男见状,频在一旁跺脚。   「外人都欺到头上来了,怎么住手?!」窦盼紫边打边喊,虎爪堪堪使完,又来一套南拳,拳风雄盛,对关无双步步进逼。   「是汉子就出招,只守不攻什么意思?!」   「我不想伤人。」说得气定神闲。   窦盼紫气得浑身发颤,咬牙切齿。   「谁伤谁还没定数!」   她双臂大开使了招「双风灌耳」,却在距他宽肩三寸处被挡下,接着一个回旋踢腿,眼见右小腿就要扫中对方面目,竟教他以爪扣住脚踝。   窦盼紫登时大惊,手刀正要劈下,他突然劲力一送,把她整个人远远推开,「咚咚咚」地滚进四海镳局的大门里,跌在自家的练武场上。   「阿紫——」窦德男惊呼,连忙跑了进来。   「啊——」活了十六个年头,窦盼紫第一次发出如此气愤又刺耳的尖叫。   「阿男,拿我的大刀来,我要跟他决一死战!」她两眼发红地瞪着跨进门槛的关无双。   「嗄?!没这么严重吧……」   「就有就有!」她倏地站起,眸光紧瞪着关无双,瞬也不瞬。   「你别冲动啦,这位关少侠远来是客,说不定有什么误会,咱们好好谈不成吗?」   窦德男有些欲哭无泪,朝里边瞄了一圈,发现不少人已跑出大厅,何叔、傻二、阿俊、厨房的李大娘、滕大婶、张大妈,还有几名新进的弟子,唉……就是少个说话有份量的人。   「我只想见见窦四姑娘,没有歹意。」关无双欲笑不笑,自在地环视四海镳局里的格局。   「想见她,先过我这关!」窦盼紫气极大嚷,管不得能否使得顺手,已回身从角落的木架上抽出一把长剑,「刷刷」两声,直往他连下快招。   窦家的大小姑娘虽练就不同兵器,除本身专精之外,对其它兵器亦多少有所涉猎,像她,虽是以大刀见长,可拳、掌、剑、棍也学了点皮毛。   「闹够了没?」他沉下脸,对她执拗的脾气渐感不耐,明明已尽露马脚,还死要硬撑。   师父要他看顾的,就是这样一个娃儿吗?   窦盼紫根本无暇顾及他在想些什么,气都给气炸了,手中剑走轻灵,弓步再上,他越是相让,她越要恼火。   「姓关的,你缩头乌龟吗?!打也不敢打?!」适才是自己没留神,才会被他一把摔进门里,她偏不信他有何才能,竟敢大言不惭地说要来「指导」她。   「锵」地一响,带动一抹绿光,关无双陡然自右脚绑腿里拔出一柄薄刃钢刀,其速快疾如电。   师父说对了一件事,这小姑娘臭脾性,不见棺材不掉泪。   窦盼紫清喝一声,拷S挡,可那把刀削铁如泥,登时竟划断长剑。   「青玉刀?!」她定眼瞧清,圆眸瞪得更大,简直要喷出火来,「你从哪里得到的?!」   关无双使了一个漂亮的腕花,绿光随着刀刃摇曳,发出微微嗡鸣。   「恩师所赠。」   窦盼紫闻言,呆楞了楞。「胡说!不可能!」秀致的五官全皱了起来,恨不得咬他一口。   「家师便是『青玉刀』司徒玉,他老人家在回西域之前将此刀相赠,并嘱咐我前来九江四海探望一个小师妹,顺便指教她的刀法。」   「放屁!放屁!放屁!」窦盼紫连声粗鲁大嚷,一个字也不相信,愤愤地扔掷断剑,随手再从架上抽出红缨长枪,冲着他连续旋出小缠枪——   「阿紫呀——」窦德男和其它人完全一头雾水。   说时迟,这时快,窦盼紫手里的长枪才旋在他门面,绿光当前掠过,又是那把青玉刀,狠狠地、干净利落地削掉红缨铁枪头。   「啊!」窦盼紫二度尖叫,气得把剩馀的木棍往他用力掷去。   「锵锵」两声,绿光扫过,把一根木棍分成三段,「咚、咚、咚」落地。   「刚刀来也,接好啦!」是傻二,见窦盼紫不敌,急急忙忙冲回后院把她的大刚刀取了来,当空抛过。   窦盼紫精神为之大振,回身接刀。她的刚刀或许不比青玉刀耀眼,但亦是纯钢冶炼七七四十九天而成的利器,不容小觑。   「姓关的,来啊!我不怕你!」刚刀在手,如虎添翼,她手腕放松,刀法贴身,捧刀进逼,使上一招腾腾杀气的「大漠飞沙」。   唉,这小姑娘当真心不死?她的刀招,他还不烂熟于心吗?   「使这招时,背要直,胸要挺,最忌畏缩,你这样不对。」   他皱眉,用刀背迅雷不及掩耳地架开她的兵器,单臂随即切近她胸前,想也没想,大掌一推,猛然朝那尚在发育、已略具雏型的胸脯拍下——   「哇啊!」 第三章冤缘不绝   「哇啊——」   「阿紫,牙痛啊?你这么叫,要把两旁船里的人吵着了。」   西川锦霞刷上蒙蒙幽灰,天色沉了,临江的悦来客栈点上无数盏,即便身处船内,客栈里未歇的喧嚣声仍清楚可闻。   「我生气嘛。」窦盼紫对着江面连连长啸了好几声,把几只水鸟吓得八方飞散,胸口淤塞感才稍稍获得抒解。「你说,那个臭家伙可不可恨?!」   窦德男当然知道「那个臭家伙」指的是何方神圣,却不明了阿紫和他为什么一见面就斗?追根究底,是因为两年前那一「摸」吗?!   嗯……她脑子里悠转着,下意识摸了摸被小石子「亲吻」到的地方,整个人平躺下来,两眼定定地瞧着天上的星星。   「别生气啦,关无……呃,那个家伙最后还是把客房让出来给你了呀,而且还吩咐掌柜,把帐记在他头上,咱们这一次算是争赢了呀。」   本来可以睡在温暖柔软的床榻上的,一是她觉得没这个必要;二是她家的阿紫姑娘肯定不屑如此施恩的行径,唉唉……还是船舱的硬木板实在呵,况且,她也不想独自一个睡在客栈里,这可是怠忽职守哩。   闻言,窦盼紫扮出一个鬼脸。   「他是见你出现才放软态度,哼!假惺惺地装大方,我才不希罕!」   窦德男瞄了眼坐在船头的孪生姐姐,抿抿唇,终于问出心底的疑惑。「阿紫,你到底在恼他什么?」   恼什么?!   很多呵……他教她气恼的事真要细数,一日夜也说不完。   这两年,她一直想打探师父的去向,不知是否如他所言,真是回到西域地方?   现在她则是想当面询问他老人家,那把青玉刀随他闯荡江湖、贴身不离,为什么要将随身数十载的成名兵器送给那个臭家伙?   难道,他才是师父最得意的传人吗?   而她四海窦四只是一个黄毛小丫头,难成气候,全是因阿爹盛意拳拳的请托,师父才勉为其难地教她刀法吗?   这问题已困扰了她足足两年。   那个阴险可恨的家伙,休想要她喊他一声「师兄」,说什么受师父所托,来指点她的刀法?放屁、放屁!鬼才相信!   思绪转到这儿,她小手缓缓抚在胸前,那起伏的曲线带着柔软,没来由地,脸竟热烫了起来。   「阿紫,怎么不说话?睡着啦?」窦德男轻轻唤着。   「嗄?」她猛地回过神,心跳得好快,「没、没有,我没睡。」连忙深吸了口气,让凉寒的夜风渗进心肺里,顺便醒醒脑子。   「阿男,你头还晕吗?」   皎洁月光下,窦德男轻松的笑声响起。   「哈哈……好奇怪喔,适才还挺难受的,可是看到你和那个人又杠上,注意力转移,还担心你们两人要打得天翻地覆、不可收拾,现在静下心,那股晕眩感倒不见了,只是头上的包包还有点肿哩。」   窦盼紫扬起下巴轻哼。「咱们往后都不走两湖水路,省得又遇上那个讨厌又自大的家伙,同他见一次面,寿命就减三年。」   「呵……云姨不会同意的。出入川、黔、云贵若不走这一段,就得花上双倍的时间,时间就是白花花的银两哩,太划不来啦。」   「哈,你适才还吵着不搭船呢?!」   「唔……」窦德男仰望天际,傻傻笑道:「还不是你造成的,刚才晕得难受咩,会胡言乱语是很正常的,现在清醒了,当然是就事论事。」   窦盼紫心里亦是清楚,走镳想完全避开两湖流域几乎是不可能,唉……就算不踏进他们关家的地盘,也不能保证不会在其它地方碰上他。   「睡吧,咱们明天就到家了。」她声音有些幽然,起身想回篷船里,岸上却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有人正朝这儿走来。   来者是个小少年,他对着江岸停泊的船只来回梭巡,一一审视大旗,轻易便认出四海镳局的篷船,然后看见立在船头的紫衫姑娘,他扬声一唤!   「窦四姑娘吗?」   窦盼紫一手支在腰上,并未回应,眉心淡颦。   那小少年接着说:「小的叫关正,给姑娘请安啦。二爷在客栈楼上相候,想请四姑娘和五姑娘过去一聚。」   「咦?」窦德男坐直身躯,好奇地看着关正。「谁是二爷啊?」   「是岳阳五湖镳局的关二少爷,四姑娘和五姑娘适才才和二爷谈过话的。」   谈话?!呵,他说得还真含蓄。   窦盼紫早知道是他,一张俏脸陡地沉下来,没好气地道:「我们累了,想休息,没暇儿理会他。你走吧。」   「呃……咱们也是走镳刚由四川转进两湖,明日便回岳阳。二爷说,难得和两位姑娘在这儿相遇,所以特地吩咐客栈准备几道好菜,还有几坛陈年美酒,希望两位赏光。」关正似乎料到会吃上闭门羹,并不气馁。「他还说,刚才争客房的事是他不对,他想当面跟窦四姑娘赔罪。」   真的假的?赔罪?!英气细浓的眉挑了挑,窦盼紫一脸狐疑。   「礼多必诈。」   关正没有反驳,只是很无辜地微笑着,朝她们姊妹俩深深地打了一个长揖,足见盛意。   「阿紫……」窦德男轻扯她的衣角,也跟着无辜地笑了,「有陈年美酒耶,这不是你的最爱吗?」当然,也是她的最爱,呵呵……   见她不语,再问:「咱们去不去?」   「去就去,谁怕谁啊?」她头一甩,潇洒地跃上江岸。   若不去,岂不教他瞧小了?!   ☆☆☆   「两位姑娘,请进。」   关正带着她们俩上楼,停在一间厢房前,又为她们推开两扇房门,里头淡淡地扑来酒菜香。   窦盼紫前脚刚跨入,一个身影已晃到她面前,中低的嗓音略带笑意。   「我正想……你或者不来了。」   「为什么不来?听说有人要摆桌合头酒同本姑娘赔罪,那是非来不可了。」   窦盼紫宁下心思,戒备地瞅着关无双,他该是刚沐浴完毕,及肩的黑发随意披散着,发尾仍沾着湿气。   他低低笑着,目光瞟向一旁的窦德男,言语温和。   「唉,要是早些知道那间房是要给五姑娘歇息,我也就不同她争。头仍觉不适吗?需不需要请大夫过来诊治?」   双方人马都在悦来客栈落脚用膳,饭后闲暇,他手下的师傅便和四海的师傅聚在一块儿东聊西扯的,想知道窦四姑娘为什么硬向店家要一间客房,那还不容易吗?   窦德男单纯地回他一笑,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   「我好得很,已经不晕了,呵呵呵……用不着看大夫啦,多谢关心。」   「出门在外本就应该互相照应,更何况『五湖』和『四海』等同一家,更应该相亲相爱。你无缘无故被某人用小石子砸伤头,我自然得关心关心。」讲到「某人」还特别加了重音。   这话听起来好生刺耳,谁跟他等同一家了?!   窦盼紫眉心不自觉地拧起,看着他们两人自在地交谈,完全当她不存在似的,心里竟觉得挺不是滋味,酸酸的,好像有块硬物梗在喉间。   奇怪,为什么会有这般情绪?她自问,一时间也没法儿弄明白。   窦德男小脸仰望,很认真地解释——   「不是『某人』啦,是阿紫打弹弓时不小心的,而且也不是『无缘无故』,因为水鸟飞来飞去,一会儿停在窦家大旗上歇脚,一会儿又想在我头顶上拉屎,阿紫是想用弹弓打那些水鸟的。」   关无双「喔」了声,目光别有用意地瞥向另一个姑娘。   「还真是无妄之灾。」   窦盼紫此时敏感异常,觉得他话中嘲讽的意味简直浓得快将她呛晕,向前一个大跨步,挡在窦德男面前,胸口因压抑怒气而高低起伏着。   「是啊,阿男头上的伤是我造成的,你要笑便笑,少在那儿扮君子、假好心。还有——」说着,她突然举起双掌按推他的胸膛,「离阿男远一点。」   他被推得往后退了一步,细长的眼眯眯弯着,唇角漾笑,像是把她当成正在闹脾气的三岁孩童。   「阿紫,别这样啦——」窦德男偷偷拉着她的衣角,从她背后探出小脸,冲着关无双打圆场。   「阿紫她不常这样的,可能是今晚没吃饱……你不是摆了一桌子酒菜吗?呵呵,等阿紫肚子饱了、不饿了,脾气也就不会那么大了。」   「我哪里是肚子饿!我是一见到他就……就……」就一肚子无名火烧上心头,无处宣泄。   她后悔了,觉得根本不该应这个邀请,她和他永远不可能好好地坐下来吃饭喝酒,永远不可能开怀畅谈,也永远不可能自在轻笑,她和他呵,本来就是死对头。   「阿男,我们走。」她拉起妹妹的手立时车转回身,可还未跨出房门,左腕已被他握住——   「干什么?你放开啦!」她讨厌他手掌的温度,像团火,毫无预警地烫着了她。   「你怕什么?既来之则安之,窦家四姑娘向来胆大要强,不是吗?」松开她手腕,他大掌往下滑,有意无意地握了她的小手。   掌心贴着掌心的时间其实十分短暂,短到几要感觉不出,但窦盼紫却是浑身一震,心脏「咚咚咚」地撞击着胸骨。   她死命地瞪住他,唇掀了掀,竟找不出话。   「阿紫……」窦德男试探一唤。   窦盼紫深深吸气又长长呼气,把胸口浓浊的气息全吐了出来。   「别理他,我们回船上去。」   「喔……」唉,白来一趟,她的陈年美酒呵。   关无双这次没再阻拦,若有所思地目送她们出去。   就在此刻,外头陡然嘈杂起来,人声鼎沸——   抬眼观望,窗外天际染上橘红色的火光,极不寻常,而空气中混入雾白烟熏,正以极快的速度弥漫,还带着呛鼻的气味……忽而,听见下头有人叫喊——   「着火啦!江上着火啦!」   「是泊船,全烧起来了,帮忙救火呀!」   「老天!动作快,要不全烧起来啦!」   江岸的泊船几乎全是并排相连的,一旦发生火灾,再加上江风助长火势,火舌极易四散窜开,后果不堪设想。   窦盼紫知其轻重,忙冲到窗口往下看,登时心中大骇。   着火的船只正是四海镳局的篷船,插在船头和头尾的窦家大旗烧得正炽,呼呼地随风飞扬,像是巨大的火把一般。   老天!怎么会这样?!   窦盼紫心思转折,倏地回身,冲口便骂——   「关无双!你好卑鄙!」明亮的双眸就似焚烧的大旗,怒火滔天地瞪住身后的男子。「你这是调虎离山,故意请我和阿男上来,然后再派人烧船……礼多必诈,我早该提防,你这个人简直、简直差劲透顶!」   听到如斯指控,关无双俊脸陡沉。「我没有做。」   「鬼才相信!」她双手握成拳头,隐隐颤抖,心彷佛被人重击,好痛,却不知因何疼痛。   「阿紫,救火要紧!咱们的镳物还在船上呢!」   窦德男的话如当头棒喝,当务之急便是要想办法保住船只和所托的镳物,四海窦家的声誉断不可毁。   至于这笔帐,她谨记于心了。   「走!」窦盼紫大嚷,姊妹两人双双由二楼跃下,疾速地奔向江岸。   岸边风大火也大,人越聚越多,许多船只害怕受到波及,纷纷解缆往江心驱散,幽暗的江面因火光照耀,映成一片艳红。   「赵师傅,别靠过来,快把篷船移向江心!」   窦盼紫冲着前头大声疾呼,四海的篷船就只剩赵师傅守护的那艘安然无事,其馀四艘,船头船尾和篷上的大旗看去就要倒塌,已然摇摇欲坠。   阿爹说过,旗子便是面子,是四海镳局的象征,更是信誉和荣耀。   四海走镳,不曾有误,在江湖上扬名立万,靠的便是不败的信誉和永远的荣耀,比性命还重要。那些镳物无论如何也要保下,一定、一定要保下!   蓦地,纤细的紫影儿一踩一跃,跳上岌岌可危的船板。   「四姑娘!小心!」   「阿紫,你疯啦!阿紫——」   几名师傅和窦德男正忙着打水扑火,被窦盼紫这突来的举动吓得差些魂飞魄散。   「里头有药材,不能烧着!」   窦盼紫大喝一声,从背后抽出刚刀,熊熊大火中就见她挥刀砍下篷上着火的旗子,力道用得足劲,整团燃烧的大旗连着旗杆飞下,落进江中。   如法炮制,她接着又迅速地砍倒船头和船尾着火的旗子,一艘篷船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沉没。   「快把货拉上来!快!」四海镳局的师傅们跟着行动,好几个已游进江里,合力拖住船缆,拼命地拉上岸。   此时,窦盼紫已接连砍掉第三艘船的旗子,她一张秀白的脸蛋被火熏得通红,发丝凌乱,擎刀跳跃,利落地窜到最后燃烧的船只上。   「四海的,咱们人多,帮你们来啦!」一批汉子冲了过来,全扑通、扑通地跳进江里,帮忙拖船。   「哟,是五湖的众位,多谢多谢!」   「谢啥儿呀,应该的!来,一起用力啊,一、二、三,起——」   眼见三艘篷船缓缓地被拖上江岸,危机就快解除,众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最后那艘船上。   然而,虽然已是那样的努力,可仍是迟了,头尾和篷上的旗子已经烧毁坍倒,火势蔓延到船身,正无情地吞噬着。   「快下来,篷子要塌了,阿紫!」窦德男抛下装水的木桶,双手圈在嘴边扯嗓大嚷。   可窦盼紫似乎听不见,手中刚刀仍死命地挥砍,但熊熊火源已然散开,看来是到了非弃船不可的地步。   不甘心、不甘心呵!   她一定要保住,阿爹费了多少心血才建立起如此的声望,四海镳局的信誉绝不能就这样断送。   怎能甘心?!   「阿紫!」   窦德男顾不得了,将银枪提在手中,疾跑几步,脚下一蹬,打算跟着跳入着火的船中,身子正扑至半空,背后却感到一股强劲的力道按上左肩,将她整个人往后倒拖。   「哇!谁啦!」冷不防地被推回原地,跌在草上。   一个翻身跃起,窦德男定眼瞧清,见那人已取代自己跃入船中,竟是关无双。   「二爷,火太大,救人甭救货啦!」五湖镳局的手下嚷叫着,语气听不出担忧,彷佛只要有关无双出马,肯定天下太平似的。   「二爷做事还要你教吗?!闭嘴吧你!罗唆。」   「就是,去去去!哪边儿凉快哪边儿去!」   「呜……咱儿只是给点意见嘛,用得着这样轰人吗?」   五湖镳局的汉子们竟斗起嘴来,四海镳局的大伙儿可没这等心思,十来双眼睛全巴巴地望着火船,以及那船上的一男一女。   在上船,关无双猛地握住窦盼紫的右臂,阻止她再挥刀。   「跟我走!」他沉静地命令。   此处温度极高,火势转烈,他们两人处在火海中,彼此将对方的面容瞧得清清楚楚。   「放开!关无双,你这卑鄙小人,还想怎么样?!」   情势不容窦盼紫细想,内心断然认定他就是罪魁祸首。她挣扎地要抽回手臂,可是要比力气,她岂有胜算,关无双的大掌扣得好紧,硬是不教她挥刀。   「火太大,你救不了,跟我走!」   「不用你假好心!放开!」   「听话。」语气更沉。   「你、你少支使我,关无双,我恨死你、恨死你了!」   他的表情好生严厉,在火光中显得清峻惨白。   第一次,窦盼紫看到那对细长眼中的情绪,滚滚而起,无丝毫掩饰,他在生气,处于极端的愤怒当中。   猛然之间,他猿臂陡张,紧紧地箍住她的腰肢。   窦盼紫先是一楞,尚未回过神来,整个人竟被他拦腰抱起,「扑通」一响地就被丢进江里。   「哇啊!噗噗噗……」关无双,这个卑鄙之徒!她窦盼紫跟他没完没了!   她想张口大骂,更想挥刀砍人,江水却在同一时间漫入口鼻,呛得她差点不能呼吸,而手中的兵器竟在不意间脱手了,无声无息地沉进江底深处。   她的刚刀啊……心一动,调整气息,踢动双腿,反射性地便要往江中游去,可随即又想起四海的船和镳物,权衡之下,她倒转回身,努力地朝上拨水。   太迟了、太迟了……透过幽幽江水,那橘红的火团烧得如此旺盛,真要付之一炬?所有的心血就要葬送在这里?是吗?是吗?   不、不!   窦盼紫急得一颗心就要跳出嗓口,拼命地往江面游去,她不要阿爹失望,不能让四海蒙羞,那臭男人为什么使这般下流手段?她恨他,永远、永远不会原谅他!   蓦地,江面传来「轰隆」巨响,夹杂着众人的惊呼,窦盼紫瞧见一座火物翻进江来,还来不及意识,一波又一波的江浪已朝她急涌而来,双臂又酸又麻,渐渐无力抵挡了,而小小身躯在江中随着水流翻滚……翻滚……翻滚……   唔……   为……   为什么要这么做?那臭男人……她和他誓不两立……   她恨他、恨他、恨他……   可是……胸口有些空荡,有些失意,有些酸……   又是为了什么……   模模糊糊的,好多片段闪过窦盼紫的脑海,她虚浮着,整个身子变得好轻好轻,彷佛踩在云端,直到——   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将她抱住。 第四章恼也怀心   那一掌,关无双并未用劲,只轻拍在她小小的胸脯上。   然后,她的「大漠飞沙」就再也不曾练好过,总这般畏畏缩缩的,永远施展不出豪气。   因为下意识地,感觉若放开双臂挥刀,从某个地方便会伸来一只男性大掌碰触自己的胸口,要她措手不及、避无可避。   那个阴险的、恶劣的、教人恨之入骨的男子,她发誓,她窦盼紫这辈子和他誓不两立。   臭家伙、笑面虎、讨厌鬼……   「要醒就干脆一点,别闭着眼睛,嘴巴还在骂人。」   那嗓音是熟悉的,彷佛就在身边,窦盼紫皱着眉心,眼皮轻掀,当面前的人影由模糊变为清晰,望入那对似笑非笑的细长眼眸,她怔了怔,跟着放声惊呼,身躯蓦地坐直起来。   「你、你干什么?!」脸颊泛红,眸中是全然的戒备。   关无双耸耸肩,声音持平:「想听清楚你在骂些什么。」   「我没骂人,你少胡说八道。」   见她一清醒就像只小刺猬,不想同她争论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他站起身走到桌边,为自己斟了杯茶。   这时,窦盼紫的记忆纷纷回笼——   她中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   四海的船、四海的镳物、四海的信誉和脸面,那燃烧的窦家大旗随火焰随风翻飞,彷佛自有生命,而他还恶劣至极地阻挠抢救,把她丢进江里……   小手下意识地捉住衣襟,她低下头,发觉身上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衫,更诡异的是……阿男不在身边,房里,只有他和自己。   「你掉到江里弄得浑身湿透,当然得把衣衫换下。」他看穿了她小脑袋瓜里转些什么,却故意把事情说得模棱两可。   饶是她脑子再大、勇气十足,碰上这等尴尬的问题,怎么也问不出口。   「我阿妹呢?她去哪儿了?!」   他下颚轻扬。「腿长在五姑娘身上,她去哪儿,我怎会知道?」   她气得嘴唇微颤,语调不太稳:「那……我为什么在这儿?还有、还有这身衣衫到底是……是……」   「这身衣衫又怎么了?挺合身的,你不喜欢吗?」他顾左右而言他,偏不给她一个痛快。   「关无双,你、你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眼眶发热,她努力地调整呼吸,发誓绝不在他面前示弱。   「我怎么样?」有些吊儿郎当。   她怒瞪着他,略带鼻音地道——   「你这个人的心肠也、也坏得可以了。你叫人放火,使这般下三滥的手段,为的就是想看四海笑话,想要教咱们在江湖上抬不起头。关无双,你别妄图了,四海窦家比你所想象得更要坚强,我们……我们绝对不会倒的。关无双,我瞧不起你、瞧不起你——」心里的气愤一古脑儿全宣泄而出。   从她那张红润小嘴里吐出来的,永远没好话。   他两道目光略沉,薄唇轻抿出一个淡淡的笑弧。   「我没设什么调虎离山,更未派人放火。」   「狡辩!」   「信不信由你。」   窦盼紫讨厌他那种轻忽的态度,用力地掀开薄被欲下榻。   「你要上哪儿?」他放下茶杯,视线追随着她。   「用不着你管!」她只想走开,远远地,别再看到他。   或许是动作太快、太突然,再加上心绪不稳,她陡地立起,眼前忽地一黑,瞬间天旋地转起来。   「阿紫!」几是同一时刻,男性的臂膀朝榻边伸来,稳稳托住她的身子。   好……奇怪……   这感觉并不陌生,放在腰际的大掌、合抱的力量,和萦绕在鼻间的味道……心顿时浮动起来,抓不稳节奏。   他、他为什么唤她的小名儿?未经允许,他怎么可以随便这样唤她?   那双强健的臂膀忽然将她打横抱起,窦盼紫讶异地睁开眼眸,就见一张文质俊秀的脸容离自己好近,黝黑的眼底似在闪动着什么,正晶灿灿地对住她。   「你的真气耗损过度,最好还是在榻上歇息,别逞强。」说着,他把她放回柔软的床榻上,举止轻柔而细心。   胸口闷闷的,身体热热的,心跳得太快了些,窦盼紫不由自主地脸红,水眸浅浅收敛,竟瞥见他两手手掌裹着布条……怎地受了伤?   简直……简直莫名其妙!   她管他受不受伤?!干嘛脸红、又做什么心悸?!她心中痛批自己,小手悄悄地拧着大腿,试着召回注意力。   「你、你离我远一点,别碰我!我会这样,还不都是你害的?!」   她气呼呼地拍掉他的手,两条腿又翻身下榻,地上透着凉气,这才发觉自己光着小脚丫,袜和靴都不知掉哪儿去了。   关无双退开一步,抿唇不语,静瞅着;她寻找袜、靴的着急模样,稍稍安抚了他内心的不平之气。   忽地,她抬起头,双颊鼓鼓的,一只手伸到他面前。   「还来!」她找不着,干脆同他要。心想他肯定是故意的,把她袜、靴藏起来,就想看她出丑。   「还什么?」   「你、你……我的袜和靴!快把它拿出来。」   她脸又红了,突地意识到什么,忙将脚缩回榻上,不知是否自己反应过度,就觉得那对细长的眼正瞬也不瞬地打量她的足。   关无双剑眉微挑,声音冷淡,「你把它们给我了吗?」   「我给你干嘛?!」   「呵,你既然没给我,又为什么向我讨还呢?」将她一军。   「我没给,是你偷偷取走藏了起来。」她捏紧小拳头,真想一拳揍在他脸上,把那张假面具给打下来。   他轻笑一声,「你的袜和靴很香吗?要取我也是取别家姑娘的小袜和小靴儿,取你的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想干什么?!你、你这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对!她窦盼紫是镳局儿女,成天舞刀弄剑,连头发也比男儿还短,本就比不上别家姑娘温柔婉约,香气撩人,哼!   也不懂自己在生什么气,她心口突然间涨得好难受,直想扯开嗓子长啸。   嘴角的笑转冷,他静看着她,似是想说些什么,但两片薄唇掀了掀,终未成声。   这时,房中的气氛十分诡谲,两人默然对峙,只闻浅浅的气息交相而起。   窦盼紫感到浑身很不自在,彷佛有蚂蚁往身上爬似的,她动动头颅和腰肢正要开口,房门却在此时被推了开,跟着便传来窦德男轻轻嚷叫的声音。   「阿紫,你醒啦!呵呵呵……你肚子饿不?」   她跑过来,右手提着一双靴,左手抓着两只袜,开心又道:「哪,你的。从昨晚晾到今天,靴子底垫还没完全干呢,先将就一点儿吧。」   「阿、阿男……」   舌头有些不听使唤,窦盼紫瞪着孪生妹妹,眨眨眼,再眨眨眼,费了番力气终于挤出话来。   「你的头发呢?怎地不见了?」   哪有不见?不是好端端地长在头上吗?只是一夜之间长发变短发,轻飘飘的,削得比四姐的还短、还俏。窦德男无辜地咧嘴,微微甩头。   「说来话长啦,你掉到江里被……被人救起,什么也不知道哩。」偷瞄了眼一旁面无表情的关无双,窦德男继而又道——   「昨天夜里火烧船,情况才刚控制下来,谁知悦来客栈也被人放火了。当时的情况实在是乱七八糟,让大伙儿忙得焦头烂额、晕头转向的。我、我跑去帮忙救火,抱着一位大娘和她的孩儿踢破窗子从二楼跳下,一个不留神,头发就被火舌烧着了,又焦又臭,不削掉很难看耶。」   闻言,窦盼紫微喘着气,伸手摸摸她短俏的发,叹了口气,「阿爹要是知道了,肯定气得七窍生烟。」   「唔……我也是千百个不愿意呀。」窦德男又甩甩头,还不习惯颈后轻盈无物的感觉,嘴一咧,倒也不太担心后果如何,只管将手中的东西递到窦盼紫脸下。   「拿去吧,我洗干净罗。」   她的袜和靴。   注意力转回,窦盼紫小脸红了红,感觉那男子的视线专注在她身上,带着淡淡的嘲弄和讥刺,而自己竟没勇气与他对视。   「太好了,窦四姑娘找回自己的袜和靴,终于洗脱在下的不白之冤。」关无双双手负在身后,下颚微扬,又是那种欲笑不笑的神态。   他没取走她的靴、袜,是她冤枉了。但是关于昨夜火烧船的事,他又能如何解释?!   窦盼紫咬咬唇,倔强地道:「少在那儿卖乖。昨夜的帐,本姑娘还没跟你算!」   「阿紫,不干二爷的事啦,咱们四海和五湖做好朋友,别再闹意见了。」窦德男有些无力,夹在他们两人之间,永远都在打圆场。   「二爷?你也学旁人称他二爷?!阿男,你怎么可以帮他说话?!他、他做了那么多坏事……」   「他哪儿有?二爷他、他……」窦德男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忽地调头冲着关无双道:「你为什么都不说话?!阿紫不是不讲理的人,你说了,她会听的,你一句话也不解释,就任着人家误会你吗?!很奇怪耶!」   关无双仍是面无表情,深深看了窦盼紫一眼,音调平淡。   「清者自清,何需辩解?在下也要起程赶回岳阳五湖了,两位姑娘保重,后会有期。」他抱拳拱手,随即转身跨出房门。   「喂!二爷——」窦德男唤不住他,重重地叹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回榻边。   「瞧,你把他给气走了。」   「他是作贼心虚。」窦盼紫撇撇嘴,脸蛋竟微泛苍白,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窦德男把小脸探到她眼下,讶异地悄声问:「阿紫……你、你怎地哭了?唔,人家又没骂你……」她被她用弹弓射中头都没哭呢。   窦盼紫心下陡惊,连忙抬手擦脸,才知颊上湿湿热热的已泪流满腮。   老天,她真是在掉泪!莫名其妙也不知哭啥劲儿?!   「……我、我……还不是被他气哭的?!那个该死的臭家伙……」除了这个理由,总不可能还有其它原因。   哼!他以为调头就走便什么事都没了吗?她和他的帐,迟早要算得清清楚楚。   「唉……」窦德男又是叹气,见窦盼紫心绪不稳,一些话明明已到了嘴边,硬是让她咽进肚里。   这个时机不好啊,动辄得咎,还是耐心等着吧。   ☆☆☆   情况没有想象中的糟糕。   四海的篷船只余一艘完整,窦盼紫原以为得在两湖拖上几日,因要重新租赁船只,还得检查自四川带回的药材受损的状况。   但没料及,几位老师傅竟在短时间内便安排好船家,而那些药材在四川上船时已用纸层层捆包,还在纸上涂了厚厚一层桐油漆,能防水侵,因此四海这一次意外,算是安然解决。   长江水流湍急,千里快哉,过一日,四海的船只已由两湖鄱阳,转进九江卸下镳物,终是有惊无险地完成了这趟生意。   返回四海镳局,自然要将实情禀明。   关于在悦来客栈所发生的火烧船事件,窦家众人在听取窦盼紫、窦德男还有几位老师傅的说词后,出现两种极端的反应——   窦大海,当然是完全窦盼紫的。   他同岳阳的五湖镳局素有「嫌隙」,一瞧见窦德男削短的发,他整个人都快疯了,搥胸顿足的,只差没把眼泪弹将出来,哪里还有精神细细思量、慢慢琢磨?   而云姨和窦家其它的大小姊妹倒是理性了些,前思后虑,觉得这件意外硬要算在岳阳关家头上,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   只是,从四川回来后的这些日子,窦盼紫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劲了,脾气特别坏,毛毛躁躁的,练起武来是心不在焉,提不起劲,而平时那些熟练的刀招竟也使得杂乱无章,完全失去该有的水准。   为什么会这样?!   嗯……大伙儿都在猜……   「你说,她是怎么啦?」   四海镳局里,开放式大厅前的台阶上,那美妇席地而坐,拧着弯弯的两条柳眉儿,眯眼瞧着练武场上对招的两个身影,忽地一个拐腿,把正要开溜的小姑娘绊倒在自己身旁。   「呜呜呜……云姨,很痛耶。」窦德男可怜兮兮地揉着小屁股。   「我好得很,一点儿也不痛。」她一臂弯勾来窦德男的小头颅,胡乱拨散她的俏发型,森森又道:「给老娘乖乖招来。」   「云姨哪儿老啦?都不知有多年轻呢。」   「少来这套。还不说?」   「您想人家说啥儿呀?云姨该去问阿紫才对嘛。」   「孪生子相互感应,问你也一样。」   「呜……」哪有这样啦……   今日,九江府衙里举行一场聚会,广邀各镳局和武馆的师傅,因短短一个月内,已有六家镳局的货物遭劫。此次聚会,一方面是研究如何缉凶,另一方面则希望由官府出面,让镳局能与武馆合作,以便往后走镳时能多增些人手。   因此一大清早,窦大海便领着大姊窦招弟和几位师傅上九江府衙去,而二姑娘窦带弟已远嫁塞北;现下,陪着妹妹喂招练武的责任,便自然而然地落在窦三来弟的身上了。   场上,窦来弟的九节鞭变幻无常,锐气如霜,一会儿如灵蛇吐信,一会儿似豹爪疾扑,眼看好几回就要打中窦盼紫,却全被她运用巧劲转变了方向。   至于窦盼紫手中的大刀,全是徒具招式,毫无内劲。   感觉不到大刀该有的豪迈气势,无论是出刀、格挡、回旋、扑疾,或是撩、劈、扎、刺等等,每一招都软绵无力,拖泥带水,若是真正对敌,都不知该被打到几重天去了。   「我想……」窦德男对着美妇无辜地眨眨眼,「问题出在那柄刀吧。原先的那把掉到江里,阿紫又还没找到其它好刀,所以就使不顺手了。」   云姨哼了两声。「那也不会荒谬到这般田地。要死不活的,连三岁娃儿都能把她给撂倒。」   看不下去了,实在是忍无可忍,她由腰间取出三个铜钱,掐在指尖,又以暗器手法连续朝前打去。   三枚铜钱来势汹汹,分别对准窦盼紫胸口、肚、腹三处穴位。   眼见那三枚铜钱就要准确无误地击中目标,电光石火间,「飕飕飕」三响,接着碎裂声音乍起,瞧不清事情如何发生,待定下眼来,已见云姨的铜钱被另外三枚打落,六个铜板因力道的相互撞击,全裂成两半散在场上。   练武场上的两人同时收手,窦盼紫怔了怔,胸口高低起伏着,她刀尖缓慢地垂向地面,眸子定定地瞅着那些碎铜钱,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哪一位朋友光临四海?躲躲藏藏的,莫非脸生烂疮、头长癞痢、歪嘴斜眼,见不得人?」   云姨倏地立起身子,一手已支在腰上,众人皆知,这是她开骂的标准姿势。   此时,一个修长身影由门外步进,依旧是利落的劲装,结实的绑手,脚下踏着长至膝处的黑筒靴。他站定,细长的眼笑眯眯的,连两片唇也弯出相同的弧度。   「晚辈岳阳五湖关无双,特来拜会。」   这个臭家伙……   眼前一花,窦盼紫用力、用力、再用力地眨眼,那对沉寂好些天的眸子陡然间灌注惊人的生气,窜起两把火焰。不等云姨开口,她已然冲到他面前。   「你、你!关无双,你来这里干什么?!」他好大胆子,竟敢如此大剌剌地踩进四海镳局的大门。   好!很好!这一次,她定要好好地教训他,新仇旧恨一并了结。   「我来找你。」他说得直接大方。   云姨、窦来弟和窦德男同时「喔」地一声,六只眼兴味十足。   窦盼紫心一促,随即宁定下来,强令自己别教他唬住,这个男子手段阴险、心思恶劣,她早已领教过,若再上他的当,那她就真是无可救药。   「我没找你,你倒先找上门来。」她冷哼,「上回悦来客栈之事也该有——」   「我是来物归原主的。」他截断她的话,迳自从背后解下一长形布包,递到她面前。「你的东西落在我那儿了。」   什么?   她又是一楞,下意识地伸手接过,翻开裹布——   「阿紫、阿紫,是你的刚刀耶!」窦德男率先叫嚷出来,还兴奋的在原地胡跳。   她的刚刀不是沉入江底了吗?为什么会在他手中?   窦盼紫好半晌说不出话,只傻傻地瞪着自己的贴身兵器,心中好生复杂。   关无双将目光从她小脸上移开,坦然地直视云姨,从容抱拳道:「适才多有得罪,望前辈莫怪。」   云姨轻轻颔首,把他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了一遍。   「我见过你,两年前在九江珍香楼上,你随着你爹亲前来,却一直立在角落不曾开口说话。」   「前辈记性真好。」   「什么前辈不前辈的,论年龄,我也没长你几岁。」   再次抱拳。   支在小腰上的手放了下来,云姨掠掠发,步下阶梯,瞄了眼地上散落的碎铜钱,语气带笑。「嗯……你的功夫练得不错,比咱们家几个姑娘都强,但力气可比不过金宝儿。」   「云姨?」窦盼紫不以为然地嚷着。   「叫什么叫?特别是你,练那个啥儿刀法呀?没给你饭吃吗?有气无力的,我瞧连只鸡都砍不死。」   「唔……」她也清楚这些天自己的状况不佳,做什么事都心浮气躁的,彷佛有件事悬在心上,七上八下,细想,却又不知到底为何。   下意识地,她偷偷觑向关无双,见他竟是露齿微笑,她脸颊微赭,反射性怒瞪了他一眼。   云姨又问:「你上九江所为何事?难不成只为了还咱们家阿紫的大刚刀?」   「云姨,今日九江府衙会议,是由大姊夫鹰雄出面主持,消息肯定在道上传开,今日与会之人必然不只鄱阳一带的英雄豪杰,岳阳关家的人会出现在这儿,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窦来弟向来心思缜密,专注地擦拭自个儿的九节鞭,头抬也没抬。   关无双从容颔首,语气清朗,「九江府衙的聚会适才已经结束,在下先行过来,特将兵器归还给窦四姑娘。」   「呵,你倒有先见之明,快我阿爹一着,若然我阿爹转回,这四海镳局瞧你进得来进不来?」窦来弟心型脸蛋漾出一抹浅笑。   窦德男拧着眉心接着道:「还是进得来呀,不过……阿爹肯定要挥着九环大刀赶人家出去。」   「就算阿爹不在,四海也不能任他来去。」窦盼紫擎刀在手,猛然一个扎刀进步,刀尖对准他的门面。   关无双竟是动也未动,细长的眼显得深邃,若有所思地盯着离鼻尖不到一寸距离的刀尖,又顺着刚刀移向她的小脸,与她对视。   「哟,这会儿是怎么啦?精神百倍,起死回生,比川剧变脸还神。」云姨眯着水眸瞧瞧这边,又瞄瞄另一边。   「不都说了,问题出在刀上,如今刚刀找回来了,阿紫又生龙活虎啦。」窦德男附在她耳边悄悄下结论。   「是吗……」嗯,问题不在刀,倒是送刀来的这个男子挺值得琢磨的。   相较于窦盼紫嫣红恼怒的小脸,关无双却突兀一笑,从容不改。   「不用四姑娘费力,在下也该告辞了。」   「咦?江云姨柳眉轻挑,「别怕!咱们家老四又打不过你,不留下吃顿饭再走吗?」   「云姨?!」这、这什么跟什么嘛?!简直是长他人志气!窦盼紫瞪大眼,全然不敢置信。   「是呀二爷,咱们家阿爹怕咱们家云姨,你留下来用饭,有云姨当靠山哩,不怕不怕,呵呵呵……还有哪,上回的事还没好好谢你呢,留下嘛……」窦德男跑到他面前,小脸诚挚而热情。   「阿男?!」连阿男也倒戈,这家伙真有这么大的能耐吗?!   上回的事……指的又是什么?   此刻,相同的脸容,两种极端的神情——   关无双垂首瞧着窦德男可亲的脸蛋,心中所想的却是另一张恼怒的容颜,直是……无理可循,都不晓得着什么魔了。   「多谢好意,在下心领了。」他抱拳,潇洒淡笑,「告辞了。」接着旋身便走,头也不回地跨出四海镳局。   「唉,阿紫,你又把他给气走了。」窦德男大大地叹了口气。   窦盼紫也不回话,默默地收回刚刀,巧肩瞬地垮了下来,感觉刚回笼的力气又莫名其妙地消散无踪了。   为什么……   为什么呵……   她到底是怎么了? 第五章明月双归   关无双拜会四海之事,大伙儿默契十足,自然没向窦大海透露一句。   只是乍见窦盼紫的刚刀竟失而复得,他老大一边扒饭、一边提出心中疑问,窦盼紫支吾其词半天答不出来,窦来弟却笑眯眯地丢出一句话——   「阿紫的刚刀刀柄上刻着『四海窦四』,依阿爹和四海在江湖上的名气,谁拾到这柄刀,还不知要送回这儿来吗?」   「呵呵呵,对对对!」窦大海猛点头,好几颗饭粒黏在落腮胡上,冲着窦盼紫道:「人家帮你把刀送来,可要好好酬谢人家啊?」   「唔……」窦盼紫脸红了红,夹来一块猪脚用力咬下。   「有,她谢过了,都不知多有礼呢。」云姨盛来一碗汤,秀气喝着。「本来还想留下那人一起用膳,可是担心姊夫会不高兴。」   「咱儿干嘛不高兴?!四海之内皆兄弟,何况他还专程把阿紫的刀送来,这样的好朋友一起坐下来喝酒畅谈,咱儿高兴都来不及哩!」   「是嘛?」云姨浅笑,「那好,下回若有机会,我便替姊夫留他下来。」   「如此甚好。呵呵呵……要是他有酒量、有酒胆,咱儿就同他干上几坛佳酿,这才真正痛快哩!」   窦盼紫掀了掀唇欲开口,桌底下一只柔荑暗暗伸靠过来,在她大腿上用力一掐。   「嘶啊——」   「怎么啦?阿紫?」窦大海扒饭的动作一停。   「没、没事。」呜……痛啦……   云姨若无其事地喝了口汤,「对,没事,乖乖吃饭就没事了。」   ☆☆☆   晚膳过后,窦盼紫点燃房里,将刚刀抽出刀鞘,静静地凝视着。   她握住刀柄,劲力陡出,刀与手臂成一直线,那锐利的锋芒在火光下摇曳,寒光隐隐。   离开她掌握的这段时间,看得出来这刚刀仍被妥善保管着。   房里有些闷,她头一甩,将刀还鞘,接着推开房门踏出,步进后院小小的天井下,在廊下的台阶上曲膝而坐。   「阿紫……」   她循声调头,见窦德男也推开自己的房门,探出小小头颅。   「什么事?」她问。   「你心里还在不畅快吗?是不是……还在生关家二爷的气?唉,他人挺好的,有义气又精明,你和他就不能好好相处吗?」   窦盼紫神情微僵,口气也僵,「为什么你们老帮着他说话?」   「因为是你误会人家了嘛。」   「我哪有?!」   「唉唉,再不说真要憋死了。」   窦德男跨出房门,一屁股挤到她身边,「你老是骂二爷阴险恶劣,还把上回悦来客栈火烧船的意外算在人家头上,实在很不对耶。」   「他本来就是。他、他还跳上船阻止我救火,还把我抛进江里,你我亲眼所见,他是存心要四海出丑的,我哪儿错怪他了?!」   「错、错、错!错得没边儿啦。」窦德男挥动着双手加强效果,急急又道:「他跳上船阻止你,是因为火势太大,你硬是不肯撤离,那时想救你,把你抛进江里是最快的方法呀。」   窦盼紫清亮的眼瞪得好圆好大,瞬也不瞬地望住她。   对关无双早有先入为主的看法,更有太多的冲突横在两人之间,对于窦德男的说法,她一下子没办法完全接受。   窦德男鼓着腮帮子继续道——   「他把你丢进江里,自己却没跟着撤离,当时火舌都窜到船板和篷子上了,眼看整艘船连带着货都将付之一炬,他想也没想,抽出那把什么青玉刀的一直砍砍砍,眨眼间便毁去篷船,把整批药材货拖进水里。」   说到这儿,她小脸无比钦羡,一拳击在掌上。   「唉,你都没瞧见呢,他在火里挥刀去篷,拖货入江的那几招……喝!犹如神技,真是了得。呵呵呵,有机会定要向他讨教讨教。」   窦盼紫仍是不语,咬着唇,故作冷淡,心却拧了起来。   窦德男接下又说:「我才不认为他会使啥儿调虎离山计、派人烧咱们家的船哩。若他心怀不轨,何必大费周章、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替四海保住所托镖物?又何必为了救你而跳上船,把你丢进江里后,又跳进江里把你抱上岸来?还把五湖的船只出借给咱们装货,让咱们能顺顺利利地转回九江,在期限内走完这支镖?」   「什么?!」窦盼紫差些掉了下巴,脸陡地刷白,怔怔地问:「你说、你说那些船是五湖镖局的?」   「正是。」窦德男没好气地点头。「他教人别让你知道,而赵师傅他们也觉得还是瞒着安稳一些,怕你要发脾气的。」   窦盼紫一听,心中五味杂陈,她十指在膝上绞着,努力想理出一个头绪来。   「阿紫……」窦德男轻轻唤着,小手拉了拉她的衣袖。   「我一直觉得你比我聪明,反应又好,从小习武,一套武功你瞧过一次便能记住,阿爹、云姨和大姊教下的东西,你也总是学得比我快。阿紫……你明明那么聪明,为什么这回会不分青红皂白,直要全说是二爷的错?他没有必要火烧四海的船后,又继续在悦来客栈放火,不是吗?我觉得……你只是在针对他……」   是吗?   是吗……   她只是在针对他……那么,自己又为什么要针对他?   窦德男这番话有如当头棒喝,她缓缓细思,忆及沉进江中的自己,飘浮着、寻不到重心,而意识在清醒和沉睡间游移,然后,有个托住腰际的一股力量,她依稀记得那个怀抱。   是他抱住了她!   心闷塞得厉害,感觉这外头小天井的空气比房里还沉闷三分。   倏地,她立起身子。   「阿紫,你上哪儿去呀?」窦德男也跟着站了起来,对着她的背影问道。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我想骑马出去溜溜,别告诉阿爹。」她深吸了口气,试着冲淡胸中那股郁闷,却是徒劳无功。   窦德男稍楞,随即又道:「我同你一块儿去?」   「不用了,阿男……我想独自一个……有些事得想清楚。」   ☆☆☆   偷偷往马厩牵出一匹马,沿着九江大街缓行,直到城郊,窦盼紫才「驾」地一声策马飞驰。   冷风迎面扑来,扫过她既短又俏的发,将脸颊刮得通红,每一次的呼吸吞吐气息清洌,那沉甸甸的感觉刹时一扫而空,胸房中也整个清净了下来。   仅想在月夜下放马狂奔,没有确切的目标,马儿带她上哪儿,就跟着上哪儿,这信马由缰的感觉很自由,更适合现在的她。   不知过了多久,疾奔的马蹄缓下,改成格答、格答的慵懒节奏,然后完全停止。   窦盼紫抬起抵在马颈上的秀额,才发现已来到湖畔,座下的马两只前蹄踩进湖里,正垂下头饮水,还自在地嚼起水草。   窦盼紫抚摸着它的长鬃,轻声笑骂着:「贪吃鬼。」   「马无夜草不肥。你总不能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   闻声,窦盼紫蓦然回首,今夜的月光皎洁无瑕,那男子和他的马就伫立在那样淡淡的无瑕之下。   「关无双,你、你为什么在这儿?!」   月光在俊逸五官上跳跃,他似乎在笑,策着马缓缓朝她踱去。   「唉,你为什么老爱问我这个问题?好似有你的地方就不该有我?」   窦盼紫脸蛋微热,瞪着他的侧面轮廓,硬挤出话来。   「你和我……本来就水火不容。」   他挑眉,慢条斯理地偏过脸来。   「我却不这么认为。」话中有话。   窦盼紫想问,又不知如何启口,再加上窦德男对她道明之事,一时间数不清的疑惑涌上,好不容易驱除的郁闷彷佛又在胸口盘桓……   是他出手救助,替她保住四海的镖物;是他暗地将船出借,让他们顺利回到九江;他在江中找到了她,还有那把刚刀……   为什么不说?他一句也不说呵……   「怎么?我生得真教你如此厌恶吗?瞧你皱眉抿唇,浑身不畅快。」他笑了笑,眼睛弯成细缝,让人看不懂。   窦盼紫仍是瞬也不瞬地盯住他,或者是月光之故,那张年轻莹秀的脸微泛透明,镶上朦胧的银辉。   「算啦算啦,我还是走吧。留在这儿,又要教你气恼了。」   他的语气听来轻松,倾前拍拍马匹的颊,扯动缰绳正要旋身——   「你到底来这里干什么?」她忽然开口,有种非要对方回答不可的气势。   关无双停下动作,不答反问;「那……你又是来这里干什么?」   「我、我睡不着,出来跑马。你呢?」她一顿,忽然又道:「不准跟我的回答一样。」   他笑了出来,略沉的笑声像投进湖里的小石子,荡出层层涟漪。   「我纯粹想跑马,不是因为睡不着。」   窦盼紫眉心轻拧,不太确定他说的是真话,抑或是故意捉弄她。   思量起来,她和他常是两三句话就起冲突、相互讥讽,而自己总被他气得头痛,甚至闹肚疼,从未像现在这样好好说话;在这清静的秋月下,近近地瞅着他的脸容,感觉沁凉的空气中好似混进了他的味道……   「我以为你、你已经起程回两湖岳阳……」奇也怪哉,干嘛结结巴巴的,连话也说不好?   见她态度上的转变,关无双有些不能置信,轻唔了一声,好一会儿才道:「天一亮就要走。」   她点点头。   接着,两人陷进怪异的沉默里,只闻两匹马粗嘎的气息交错声。   忽然,窦盼紫翻身下马——   见她笔直朝自己走来,关无双全身竟感到一阵紧绷,饶他反应再快、心思再刁钻,这个时刻却全然派不上用场,只能楞楞地等她靠近。   「四姑娘……」   「下马。」她扯住他的马缰,突兀地要求。   「什么?」   「我说下马。我不习惯和人说话时,还得把头仰得那么高,这对颈子不好。」   他顺从她的意思,也跟着翻下身来,让马匹自在地寻找沾露的美味夜草。   两人面对面地站着,窦盼紫矮他将近一个头的高度,仍是得仰望着。   「把手伸出来。」这个要求更怪,没头没脑的。   关无双动也不动,目光和她相凝,彷佛在比拚谁能长时间不眨眼似的。   「伸手。」她加重语气,像是在教训人。   他不伸,反倒把双手负在身后。   窦盼紫银牙一咬,想也没想,竟伸出两只小手,硬将他的一掌扯到自己面前。   关无双仍是动也不动,老实说,他身体有些僵硬,好像忘了该怎么动一般。他的大掌被一双柔软的小手包握,她的温度暖和,触感很不一样,跟自己粗糙的皮肤相较,简直是天壤之别。   唉……今夜是怎么一回事?因为月光吗?他不明白。   窦盼紫捧着那男性的大掌凑到自己眼前,瞧得好仔细、好用心,在他青筋突出的手背上看到微赭的伤疤,淡淡的、浅浅的,却深深重击了她的心。   「这些伤怎么来的?」她再度直视他。   关无双抿唇不语,想收回手,却被她握得更牢。   「是那日火烧船,你为了保住四海的货才因而受伤,对不对?」她心中凌乱,悄然的,一份陌生的感情正慢慢滋长……   「唔……」   「阿男把事情全告诉我了。」   「唔……」   她气息微乱。「我想……我想我当时是气疯了,因为四海镖局的声望和信誉比我的性命还重要,所以很多事情都欠缺考虑,才会把矛头指向你……我其实、其实……」其实她也不太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觉得有好多话积在心里,杂乱无序的。   「唔……」   窦盼紫忽地跺脚,「唔什么唔?你说话啊。」   被她这么一凶,他假咳了咳,终于开了口。   「嗯……事实上,你们离开之后两日,官府便已缉拿到那日在悦来客栈纵火的团伙,他们曾多次投匿名信函恐吓悦来客栈,想索取一些钱财,没想到真动手纵火,正巧就挑上你们窦家的船只。」   「咦?」两只明亮的大眼瞪着。   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他又假咳了咳,清清喉咙。   「因为四海的船只插着大旗,着起火来会特别醒目……别瞪人,这是我从官府那里得来的消息,那些纵火犯真是这么招供。」   「咦?!」她腮帮子微鼓,「你的意思是说,船上插着大旗太过招摇吗?」   「不敢,我可没这个意思。」他忙道,唇角轻扬,「今日将刀送还,本想把此事告知,可是又觉得说与不说……好似没什么分别。」   那复杂感觉再度袭来,窦盼紫垂下头,忽见他的大掌被她当成小玩意儿了,五根指头任由自己的双手胡乱绞着、扭着、扯着……   「哇!」像是烫手山芋般,她连忙丢开他的手,血液立时全冲上脑门。   「你继续玩,我不介意的。」   「我没有玩!我只是……只是看看你的伤。」   有点儿睁眼说瞎话的嫌疑,适才差些没将他的五指编成麻花。   静静盯着她可爱的发漩,听见她倔强而清亮的言语,关无双不太确定是自己想象、抑或真实?这个月夜好怪,好……   唉,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总而言之,就是古怪!   「伤已经不碍事。多谢关心。」他道。   颊上的红潮尚未消退,窦盼紫故作潇洒地甩头,润润唇开口。   「你、你少臭美了,谁关心你来着?我只是想弄清楚怎么一回事。」她和他即使没了新仇,也还有旧恨,哪儿那么容易和解?   他微微颔首,目光放远在天边的月娘,又调回到她脸上。   「喂……看什么看?关无双,你、你干什么这样瞧人?」那细长的眼极为深邃,继续相对视着,怕要被那两潭深渊吸进。   半晌,他敛下眉眼,声音低低响起——   「师父直到临走时才告诉我你的事,我本以为……师父只收我一个弟子,只把独门刀法传授予我。」   没料到会在这个时刻提及此事,窦盼紫怔然,下意识地等待着。   「初时,除了震惊之外,我心里其实挺想会会你的。」他冲着她笑,露出略带孩子气的神情,「好歹,咱们师出同门,我也是你师兄哩。」   哇哇哇,这脸皮也够厚了!   窦盼紫脸颊又鼓了起来,学云姨将一手支在小腰上。   「大头鬼啦,休想我会喊你一声师兄!」   「休想你会喊我一声什么?」   「师兄!」叫得好响。   「乖。」   窦盼紫一怔,才明白又被他使奸计捉弄。   「关无双!你、你最阴险啦!」   「咦?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光明正大。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喔——那种想把他砍成十段、八段的冲动再次沸腾,窦盼紫气呼呼地挥动小拳头,猛地朝他肚腹喂了两拳。   「噢……」他可以躲开,却故意挨她揍,还把腰杆一弯,将头搁在她肩膀上。   「喂?!你、你没这么弱吧?关无双,你怎么了……喂、喂!站直呵!」   她惊呼,撑不住他高大的身躯,下一秒,两人即拉抱在一块跌在草地上,他半边的重量直接压在她上头。   「关无双?!」她扳起他的脸,只见那对细长的眼无意识地闭着,拍拍他的俊颊,又捏又掐的,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最后,她朝他的鼻下探出一指——   不会吧?!连气也没了?!   「关无双?!」她惊唤,七手八脚地从他身下爬了起来,跪在他身边近近俯视着。「你醒来呀关无双!我不是真要打你的,你、你平时不是挺机灵的吗?为什么不躲开?你这个大笨蛋,还说要当我师兄,我窦盼紫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师兄?关无双,你醒来呀!」   她伏在他胸上听取他的心跳,「咚咚咚」跳得挺响的,心下大喜,忙搓着他微凉的手,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的脸容。   「关无双,关无双……」她唤着,到最后,声音竟微微哽咽。   「你唤我做什么?」忽然,黝黝的目光对住了她,似是在笑,又有点点温柔。   窦盼紫张着小口,呆若木鸡,定定地看他坐起,一张俊颜在眼前陡地放大,鼻尖几要抵上她的。   「哇!你、你你你狗改不了吃屎!」   这个奸险小人,老天要是有眼,就该下一道雷劈昏他!窦盼紫终于意识到了,短短时间内被他连续捉弄,他哪里有什么问题?根本比牛还壮!   关无双被她用力推倒,脑中陡地清醒。   唔……他在想什么?竟然……竟然对她生出那样的「」?   怪,真是太怪了,肯定是月光的错,切出一个奇异的空问,把两人之间的棱角全融化了,只剩着温柔。   幸得,对于他的异样,她似乎未有感觉。   「我做了什么了?」他咧嘴,无辜地搔了搔头,把那无以名状的反应悄悄压下。   「我、我不要跟你说话。」免得又被戏弄。窦盼紫倏地站起,转向自己的马匹,走了几步觉得心有不甘,又走回来踢了他一脚出气。   「噢……」人是肉做的,岂有不疼之理,但他活该。   重重哼了一声,她翻身上马,果真不理人,「驾」地轻喝,策马扬长而去。   「喂,师妹!怎么又生气了?等等我,阿紫师妹——」   关无双亦跟着翻上马匹,追在她后头,这个月夜尽管古怪,呵……却教他莫名地难舍。   然后,远远地,听见那姑娘气愤地回应:「谁是你师妹,我准你叫了吗?!」   「咱们师出同门,『五湖四海』又等同一家,我爹爹还是贵府云姨的知己好友,你怎能如此不近人情?」   「谁理你啊!关无双,回去告诉你家阿爹,别三不五时就来骚扰咱们家云姨,她名花有主了!」   「那也得由她决定。」爽朗笑开。   「她当然是选、选……哼!总之不会选你阿爹!驾!」   男子笑得更加开阔,策马再追。   而身后,那遥挂在穹苍上的月娘沉静柔媚,脂光醉人,听着男与女之间的言语,似也在笑…… 第六章今宵共醉   秋去冬来,鄱阳湖上凝水成冰,湖畔草树尽枯,寒鸦点点。   这个冬季里,四海镖局新聘了几位师傅,因窦家的老大招弟和老二带弟都已出阁整整一年,窦招弟虽然继续留在娘家帮忙镖局的生意,但偶尔与夫婿鹰雄相聚,夫妻两人常会离开镖局一段时间,以享受独处的甜蜜,而窦带弟则是远嫁塞北。   如此,加上四海的托镖生意与日俱增,为应付隔年开春可能的忙碌情况,当然得趁早征用人才,以防万一。   初春——   窦盼紫和窦德男乘水路,走了一趟四川的药材镖,回程依旧在江岸的悦来客栈停船歇息。   客栈的刘掌柜已然认得窦盼紫。   用膳时,四海镖局只向店家要了茶水、汤面、几盘馒头和一些夹馅儿的肉屑,跑堂伙计却另外送来好几斤的卤牛肉和七、八坛美酒,说道——之前关家的二爷已交代下来,得好好关照。   众位师傅本来还担心窦盼紫要不高兴,可瞧她的反应却觉得奇怪,眉眼低敛、不发一语,同他们心中想象的迥然不同。   原是以为……听到岳阳关家的名号,她肯定要大发雷霆,不是把送来的吃食丢进江里喂鱼,就是拔出刚刀来赶人,准把送菜的跑堂伙计吓得连滚带爬,再也不敢造次。   可,并不是。   「行不行吃啊?光摆着很碍眼耶。」一师傅压低音量,眼睛瞄向静伫在船头、默默沉思的紫衫姑娘。   「若是吃进肚里,待会四姑娘突然变卦,那咱们不得吐将出来?」不由自主地,窦德男眼睛也跟着瞄了过去,那紫衫影儿犹如老僧入定,动也不动。   「五姑娘,呵呵呵,要不,过去问问?」另一师傅也觑向船头,全用气音交谈。   窦德男眼珠子转了转,从紫色背影收回视线,呵呵笑着。   「我有感应喔,她现在正在想事情,千万别去打扰,呵呵呵……我偷吃一点卤牛肉,别告诉她啊,嘘……」连筷子也免了,直接用手抓。   见窦德男动手又动口,十来只粗手立时齐发,几斤牛肉转眼间已盘底朝天——   「唔唔……嘘,咱儿吃一点点而已,别说别说:…」   「……咱儿也吃一点点而已,唔唔唔……好吃……」   「咱儿也吃不多,一点点都不到,嘘嘘……别声张!」   「那个谁?快把嘴巴的肉屑擦干净啦!」   「嘘……」   ☆☆☆   窦德男和窦盼紫自四川返回九江后,于春末时分,窦德男便和几名老师傅往北方走镖,而后,她独自一人转往塞北,本为探望已怀身孕的二姐窦带弟,却是情定塞外,与蒙族族长齐吾尔互许情衷。   而这个夏季,齐吾尔赶来九江正式向窦德男提了亲,四海镖局里再次洋溢喜气,连练武场角落边的红杏彷佛也感受到了,竟是二次开花,墙里墙外粉红花儿满枝桠,看来格外耀眼。   「砍!全给咱儿砍啦!」瞧了就心烦。   按理,又有闺女儿要出阁,窦大海该是心喜万分,可这阵子不知怎么地,他动不动就吼得震天价响,蓄满落腮胡的脸臭得都可炸出三年份的臭豆腐来。   「可是老爷,这、这杏树有人交代了,只能修,砍不得……」傻二的声音越来越小,求救地瞄着在场上练武和在大厅里喝茶的几位窦家小姐。   「这个家咱儿最大,咱儿说砍就砍,谁敢反对?!」   「谁敢砍?老娘裙里腿先踢得他翻跟斗。」人未至,声先到,大厅后头的布帘被一只纤手掀开,美妇盈盈踏出。   在场的人反应各异。   傻二是感动得流出两行清泪,窦家大小姑娘则一律停止动作,你瞧着我、我瞪着你的;至于窦大海,脸色极为复杂,落腮胡先是一垂,随即两颗铜铃眼又被怒气填满,态度再次转硬。   「傻二,有人要砍我的杏花树吗?有没有听错?」云姨伸了伸懒腰,状似无意地问。   傻二还转不过神,窦盼紫已将刚刀利落回鞘,抢在前头回答——   「对对!呵呵,云姨听错了,杏花开得挺美的,怎么会砍呢?顶多是修一修枝桠而已,不砍,绝对不会砍的。」   「是呀,阿紫说得对,是云姨听错罗。」窦来弟跟着附和,还机灵地端来一杯清茶,甜甜笑道:「云姨,喝茶呀,您最爱的太极翠螺。坐坐,我替您搥腿。」   「乖……」云姨露笑,摸了摸窦来弟可人的脸蛋。   这时,又是人未到,声先至,来人跑得又快又响,一阵风似的冲进大门。   「阿爹!我买到啦!东街打铁铺的老师傅给推荐的,说这把斧头乃纯钢打造,砍起东西来快、狠、准,您要傻二砍杏花树,也得给他好斧头,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把好用呀!傻二,拿去吧!」   「六、六六六小姐……我、我我……」傻二真想厥过去了事。   「金宝儿,过来。」云姨在此时轻轻一唤,放下茶杯,对着窦家老六小金宝招手。   呃……不太妙呵……   小金宝咧嘴一笑,捧着斧头像猴儿似的跳到云姨面前。   「云姨,找我呀?」完全无视于姐妹们挤眉弄眼的暗示。   「你乖。买斧头干什么用呀?」   「阿爹说那棵红杏越看越碍眼,丢四海镖局的脸,非砍不可。」   唉,真老实。   「是嘛……」云姨红唇轻牵,缓缓抬起眸光,看向立在杏花树下的粗壮大汉。「姐夫,你想砍我、心爱的红杏吗?」   不——好——啊——   暴风雨前的宁静。   窦大海喘着气,厚厚的胸膛肌块突立,双臂猛伸,全身关节顿时劈哩啪啦乱响一通。   「对!咱儿就是要砍这棵该死的树,你管得着吗?!」   完了。   此话一出,窦家大小姑娘全瞪大眼,呆若木鸡。   毕竟,阿爹敢对云姨大声怒吼,这、这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哩。   云姨似乎也有些讶异,眯起美眸,陡地由太师椅上立起。   「我偏不准谁砍它。」   「你不准?!呵呵呵,天大的笑话,这里是四海镖局,是咱儿的地,咱儿的屋,这树也是咱儿的树,咱儿想砍,你拦得住吗?!」他挥着两只钵大的拳头,和他一同站在杏花树下的傻二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你是跟我唱反调了?!」云姨口气也硬,一张美脸僵了起来,眼看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窦大海铁青着脸,一把火在胸口燃烧。   「唱反调又如何?!你心里不畅快可以别待在四海,高兴往哪儿就往哪儿,反正此处不合意,还有岳阳五湖的关家欢迎你,爱去便去,我绝对不拦人!」   他声音如雷,震得众人耳中隆隆作响,把窦家姑娘们吓出一身冷汗。   「阿爹!别说了!」   「拜托……别再说了。算咱们姐妹跪下来求您吧……」忍不住翻白眼。   「为什么不行说?!她、她,她还怕人家说吗?!那姓关的老色鬼隔三差五的就派人送礼物过来,意图还不明显?!她倒好,跟那老家伙书信往返还不打紧,他上九江,她就兴高采烈应了对方游湖,也不顾着点自个儿名节!」   唉……说来说去,问题便出在五湖镖局那位关老爷身上。   唉……阿爹也懂得吃味了吗?   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呵……   窦家的姑娘们心思各异,都快抱在一块儿掉泪了。   呜……就恨大姐招弟恰巧不在,要不,这两老也不会闹成现下这样。   「窦大海……」   云姨索性连「姐夫」也不叫了,脸白若纸,向来引以为傲的镇静已然龟裂,红唇颤抖。   「你你、你好样儿的……」点点头,她的眸瞬也不瞬地瞅着,喃喃又道:「你好样儿的。」   「云姨……阿爹他、他昨晚儿没睡好啦,别生气啦……」   「您大人有大量,就……呃……」   云姨深深吸气,根本听不下任何言语,头一扭,便掀开布帘往后头去了。   大厅好静,练武场也好静,只有那棵红杏被风拂过,还不知民间「疾苦」地沙沙作响。   窦大海杵在原地,被女儿们瞧得浑身不自在,另外,尚有好几颗头颅见危机暂时解除,也纷纷从四面八方探将出来,用那种「喔——人是你杀的」的眼神,全不约而同地瞅向他。   「唔……红杏出墙,砍了清心。」还逞强。   「阿爹呀!」   唉唉,真教人忧心忡忡。   ☆☆☆   云姨是晚睡晚起的习性,常是睡到中午才起床用膳。   翌日,窦家姑娘们特别拜托厨房准备云姨爱吃的东西,可左等右等,她偏偏不起,窦来弟主动敲了房门,里头却没半点儿声息,推门一看,仅见桌上留着一封书信,云姨早不见踪影。   她这是……离家出走啦。   「姑娘,瞧这天色快沉了,咱们在前头的悦来客栈泊船,休息一宿可好?」船老大边收着风帆,调头同凝望江面的紫衫姑娘问道。   风冽,窦盼紫将打在脸颊上的俏发拨开,塞至耳后。   「如此甚好。」或者,可以打探到云姨的消息。   至今,云姨已经离开四海镖局十来天。   信上写了,她想回四川万县的本家看看,要大家不必操心。   可是,窦盼紫依稀记得娘亲曾经说过,本家那儿已经没半个人住了,当初就是因为只剩下娘亲和云姨两姐妹,所以娘才会将云姨接来九江一块儿住的。   由于现下姐妹们各有各的职责,那些走镖的行程还是云姨之前就替大家定下的,推托不得,只有她这段期间恰巧并未被安排工作。   虽然大姐招弟的队伍尚未返回,没个说话够份量的人出来「主持公道」,也不知道阿爹的心里怎么想,反正窦盼紫是没办法乖乖待在四海的。   她随便整理个包袱,带着刚刀,也来一招留书出走,想去娘亲在万县的本家看看,说不定云姨根本没回去呢。   心思沉吟间,船老大已将船只缓缓靠向岸方。   来往这江岸多次,虽说景致依旧,窦盼紫却觉心境上有了不同的改变。   她常会想起那个男子的脸容,没来由地,就任着他这么无缘无故地闯进脑海里,那感觉纷杂而凌乱,不再只是纯粹的恼怒……   「姑娘,这悦来客栈生意好哇,去年虽发生火灾,被歹人纵火烧掉了部分屋间,可是越烧财运越旺,瞧,到处都是泊船。呵呵……您待会儿要是问不到空房,咱儿把船舱让给姑娘吧。」那船老大擦着汗,咧笑出一口牙。   「谢您啦。」窦盼紫爽朗地回笑,利落地跃上岸边,往客栈里去。   大堂里一向人声鼎沸,座无虚席,看这场面,窦盼紫暗自苦笑,心想,今晚真要向船家借宿了。   闪过几名迎面而来的汉子,她步至柜台,刚仰起小脸尚未出声,那刘掌柜已认出她,眉眼一飞,惊喜地开口招呼。   「唉呀,这不是窦四姑娘吗?!真是巧,好巧啊!二爷他——」   她截断话语,「我是来投宿的,请问,可有空房?」好多大汉子挤在后头,可能也是来投宿的,她连忙道出要求。   刘掌柜楞了楞。   「呃……四姑娘,咱们嗯……这个嘛……」   唉,现下是一房难求,适才他还忍痛把自个儿的房间让渡出去,没料及今日两位贵客皆临,这会儿,教他从哪儿再挪出一间来呀?!   窦盼紫倒是挥挥手,不在意地笑道:「不打紧的,我也只是随口问问,想碰碰运气武动乾坤傲世九重天吞噬星空神印王座遮天将夜凡人修仙传杀神大周皇族求魔修真世界官家全职高手锦衣夜行超级强兵仙府之缘造神楚汉争鼎不朽丹神最强弃少天才相师圣王无尽武装罢了。」   她旋身要走,无预警地,竟直接又结实地撞上一堵肉墙——   「噢……谁啦?!」很痛耶。   不出半分罪恶感。   呃,这声音……   揉着发红的鼻头,窦盼紫倏地抬起头,那不时莫名其妙夺去她思绪的男子就挺立在前,不是脑中虚无的幻想,而是真真实实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唉,她只会问他这一句吗?   中国文字何其多,就不能挑其它话作开头?   他没回话,不知怎地竟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抬起手揉弄着她的发顶,那头短俏的发简直是乱上加乱,乱得可爱。   「喂!够了喔!」   窦盼紫朝他胸口既推又搥,却引来男人一阵朗笑,这一幕落在旁人眼里,都不知有多亲密哩。   「……二爷,四姑娘她来投宿的,可是、可是……」   「她跟我一起。」关无双想也没多想,似觉自然之至。   「耶?!」   刘掌柜瞪大老眼,张口结舌,正努力要挤出话时,关无双已一把握住窦盼紫的手腕,拖向二楼去了。   一进门,窦盼紫用力甩开他的掌握,两手叉在腰上,劈头便骂——   「你阴险啦你!」   他挑眉,完全摸不着头绪。   「我哪儿又得罪窦四姑娘您啦?」   「谁跟你一起?!你这样做……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种话,我、我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黄河离这儿有点距离,长江近一点,要不要跳?」还说风凉话。   「关无双?!」她握拳尖叫。   为什么没见他,心里想他,如今见着,都还不过一刻,她就恨得牙痒痒的,好想捧着他的手臂狠狠咬下去,再往他脚板用劲儿一踩。   「我在这儿呢,用不着喊得这般响亮。」细长的眼弯弯的,似笑。   他双臂抱胸,叹了口气接着说:「这间房是刘掌柜好心让给我住的,你想投宿,客栈早已没了空房,你不住这里,还能住哪儿?」   「我租了船,可回船上窝着。」又不是没窝过。   他瞅着,冲着她微笑,「你是我师妹,师父吩咐过,要好好关照你。风寒露冻,我怎能让你睡在船上?」   心一紧,窦盼紫小脸莫名泛热,凶人的气势顿失,想反驳的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   「总之……总之……我不跟你一起。」   他耸耸肩,还是笑,像在宠着孩子。   「无所谓,我可以睡在马厩。」   「马、马厩?」   「是呀。就在客栈后头,有干草当棉被盖,又有马匹偎在身边,应该挺暖的。」   他心情似乎很好,那神情像在说笑。   窦盼紫眨动灵眸注视着他,抿唇润喉,想说些话,一时问又找不到话题。   这般的沉默让关无双误以为她在下逐客令,虽然还有好些话没对她说,但若继续待下,恐怕要自讨没趣了。   「你可以让人送热水过来,先洗洗澡,再吃顿丰盛的饭菜,我……呃……」他看向门外又调回头,略见迟疑地道:「……我还是出去了,不打扰你了。」接着头一甩,潇洒地跨出房门。   「关无——」   窦盼紫楞了楞,追到门边,却已经不见他身影,反倒是一名伙计跑上楼来,殷勤切问——   「四姑娘,二爷全吩咐妥当了,待会儿小的会帮您送澡盆和热水过来,晚膳帮您准备一盅鲜鱼汤可好?然后再来一盘烩三鲜、辣灼虾、鲍鱼五食、油淋鸡,再炒盘时青的蔬菜,您瞧这样可够?」   窦盼紫慢应着,心不在焉。   她的心,已飞到那男人身边,却……   犹然未知。   ☆☆☆   用完饭菜,店家似乎也知悉窦盼紫嗜酒,还送来两坛女儿红。   无情无绪的,窦盼紫盯着那两坛酒发楞。   美酒当前,竟然提不起兴致?她内心着实纳闷。   起身踱到窗边,窗外明月在似远似近的地方,往下俯视,江面上波光粼粼,荡漾着华丽而温柔的月脂。   她想起鄱阳湖畔偶遇的那一夜,明月照双归。   小拳头轻搥了下窗台,心中已下决定,她抱起桌上两坛女儿红旋身跨出门槛,下了楼,直接往后头马厩走去。   刚走近,已听见马儿粗嘎的喘息和低微的嘶鸣声,然后还有他,咳声叹气的,也不知在同谁说话——   「你说,她是不是又生我的气?怪了,为什么每回见面都会惹恼她呢?我其实不想的,偏偏没办法控制自己,就是挺想逗她的,唔……你说,我该不该上去找她说话?」   马匹低鸣,还呼噜噜地喷气。   「什么?你点头呀?那就是赞成罗。嗯……可是得找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没头没脑地敲她房门,她又要问我:『关无双,你、你,你来这儿做什么?』」最后一句还变声,装出姑娘家的音调。   站在转角处的窦盼紫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咦?」   关无双迅速回首,见那窈窕身影由暗处走来,眼瞳亮灿灿的,似要将他看穿了,一时间竟有些无措。   「你……你来这儿做什么?」呃……怎么换他问这样的话?   窦盼紫睨着他,轻轻哼气。   「你在背后说我坏话。」   他怔然,连忙道:「天地良心呵,你哪只耳朵听见啦?」   「我两只耳朵都听见了。」她学他,也不嫌飞灰草屑,一屁股坐在干草上。   关无双心中一凛,开始不断地回想适才说出些什么,他哪里说她坏话了,怕是不知觉中,把一些不该说的秘密都泄露出来。   「哪,喝酒。」窦盼紫不知他心中转折,将一坛女儿红递到他眼下。   「这是……干什么?」   「都说喝酒了,问这么多不嫌烦呀?!」   「喔?」他接过酒坛子,有些受宠若惊。   被他那探究的眼神瞧得浑身不自在,窦盼紫躲避着,粗鲁地掀开自个儿的酒,顿时醇香扑鼻,她不发一语,仰头便饮。   「一个人喝的是闷酒,两个人一起是畅饮。好,今宵有酒今宵醉。」他咧嘴笑开,跟着仰首痛饮。   窦盼紫拭去溢流到下巴的酒汁,眉目间满是英气,忍不住回他一笑。   「哼,才一坛酒就想把我醉倒吗?早得很呢!」   那对细长的眼闪动着难解的光芒,闲静的氛围在周遭游移,他再饮一口,微沉的嗓音荡在夜里——   「江湖险恶,你独自一人走镖,就没谁陪你吗?」   窦盼紫眨眨眼,一会儿才弄懂他的意思,轻嚷着:「镖局儿女本就在江湖上讨生活,怕些什么?!况且这次出来,也不是为了镖局的生意,我是要去四川万县……」   他眉峰淡拧,等她解释。   「那儿是我娘亲的本家啦,因为我家云姨她……她离家出走了,有可能回万县去,我要去寻她回来。」   「离家出走?」他挑眉。   「可不是?!」   说到这里就有气,她「咚」地放下酒坛,一只手指猛戳着他肩头。   「都是你家害的啦。要不是你阿爹三不五时就来骚扰我家云姨,我家阿爹也不会那么生气,然后他们两个就不会吵架,云姨也不会留书出走的。」   关无双眉挑得更高。「说来说去,罪魁祸首还是咱们关家罗?」   「就是。」点头点得好用劲儿。   「欲加之罪。」   他批评了一句,跟着又道:「你家云姨云英未嫁,窈窕淑女,我爹对她是倾慕于心,君子好逑,旁人该要成其好事,你阿爹凭什么生气?现下还把罪怪到关家头上,未免无理。」   「什么无理?你爹是夺人所爱,非君子所为。」   见她双颊鼓起,俏脸圆嘟嘟的,实在可爱。他很想伸出手指戳戳她的嫩颊,又觉自己这个念头简直幼稚到了极处。   假咳了咳,硬将思绪抓回,他道:「如果我爹真能夺得你家云姨的芳心,也是双双有情。」   「不行!云姨是我家阿爹的,不是你家阿爹的。」她忽然跪起,双手自然而然地支在腰上,气势逼人。   两人互瞪着,谁也不让谁。   突然间,一个大马头垂到两人中间,鼻孔狠狠地喷出气来,张开大板牙竟是咬走窦盼紫放在地上的那坛女儿红!   「哇!我的酒!我的酒!」   窦盼紫如梦初醒,想抢回,可那匹马紧咬着小酒坛子,把头仰得高高的,酒便咕噜咕噜地流进它的肚里了。   「哇——关无双,你的马啦!」   她又挥拳头又跺脚,却见关无双已抱着肚子笑倒在干草上,眼角甚至还闪着泪光。   「那、那不是我、我的马,哇哈哈哈哈……我、我的马栓在那儿哩,哈哈哈……不成,我肚子痛,笑得好痛……不成,实在痛得难受,哇哈哈哈哈……」嘴上说痛,他还是猛笑。   「你、你闭嘴啦。」   她脸蛋涨红,一时间找不到东西扔他,想也没想便捧起干草往他身上掷,都快把他给活埋了。结果没留神,脚下突地被人使了个拐,她轻呼一声,人也跟着跌进干草堆里。   「唔……」   挣扎着要爬起来,她两只手却同时被握住,接着沉沉的重量压下,把她的身子钉在干草堆上。   瞬间,他的脸在她眼前放大,靠得好近、好近,两人默默地相互凝视着,气息都乱了…… 第七章可可芳心   不开口,好奇怪。   若开口,又该说什么好?   原以为她与他,永远不可能一同喝酒,永远不可能平心静气地谈上一句话,更不可能靠得这么近,近到让她在那对细长眼里瞅见两个自己。   但今夜,似乎打破了许多的不可能。   心越跳越响,怕教他听取,窦盼紫忽地用力挣脱开来,坐直了身躯。   「那、那你呢?!为什么也是独自一个?!」   试着让气氛自然,她若无其事地拍掉衣上的草屑,微垂着头,不教他瞧见自己红得发烫的脸。   关无双下意识地咽了咽喉头,想把那个无形的硬块吞进肚里,有种极不甘心的感觉,好像明明就要得到心中所盼,就要满足了想望,却差那临门一脚,硬生生把一切都剥夺了。   他沉默着,定定望住她,半边的俊容匿在幽暗中。   「……你做什么不、不说话?!」   窦盼紫脸都要冒出烟来,心想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但是那坛酒她喝没三口就给马儿抢去,这么脸红心跳的,实在没道理。   他似是在笑,双臂交在脑后往下一躺,语气懒懒的。   「因为是秘密,不能说,所以就不说了。」   存心吊人胃口嘛。   窦盼紫心痒难耐,咬了咬唇道:「这不公平。」   他问什么,她就答什么,现下他却来捉弄她。   「是呀,是不公平。这世间不公平之事又岂只这一桩。」   马厩的竹篷子破了一个洞,从他的角度仰望而去,正巧窥见那轮明月。他扬起唇角,心中不禁一暖。   窦盼紫绞着十指,脸蛋又鼓了起来。   「不说拉倒!很希罕吗?!」   气死人也,把她的好奇心挑起,临了却置之不理,这样很不道德耶。   「你喊我一声师兄,我就告诉你。」   嗄?!哪能这么便宜?!   「想得美啦!」窦盼紫重重哼气,陡地立起身躯,「关无双,你、你你……我不睬你啦!」   一跺脚,她调头就走,却不知那男子正眯着眼、瞅住她离去的背影,轻轻低喃着*「好好睡吧……」   而他自己,恐怕要一夜无眠了。   ☆☆☆   昨夜,窦盼紫是一边骂人,一边沉入梦乡的。   梦中,她还是骂人,谁教关无双无缘无故闯进梦里,可不论怎么骂,那对细长的眼总是眯眯弯着,静瞅着她,瞅得她脸红心跳,也就骂不出话了。   她醒得挺早,在床榻上楞坐了一会儿,摸摸胸口,那急促的感觉还在,而身子暖洋洋的,真是……真是莫名其妙到了极点。   用早膳时,本以为会在客栈大堂遇见关无双,可是大堂里人虽多,却没有他的身影,装着若无其事的模样向店家问起,刘掌柜竟告诉她,关无双一早便整装上路,还把她留宿的费用也结清了。   窦盼紫说不出是何感受,心像突然间被谁刨去一块东西,空空荡荡的,很不是滋味。   算了。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不见就不见,反正……连朋友都不是。她赌气地想,不怕烫舌儿似的,把一大碗白粥两、三口就喝进肚里,草草结束早膳。   来到岸边,船老大已将船只准备妥当,用洪亮的声音招呼着窦盼紫上船——   「从今儿个起连吹三天顺帆风,姑娘快上船吧,咱们很快就能抵达宜昌。」   窦盼紫眨眨眼,好生奇怪。   「船家,我去的是万县,从宜昌还得入三峡,在川省境内,之前不都同你说好了吗?」   船老大解开缆绳,利落地扬起一道帆,边道:「咱儿知道啊,可是……那位相公说是要到宜昌,他还说,他和姑娘同路,所以——」   「所以我就上了你的船,省得再租船。」   「哇?!」忍不住惊喊。   「唉,我有那么可怖吗?」   窦盼紫真的被吓住,猛回头,就见身后篷船的布帘已被撩开,探出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俊颜。   「关无双?!你、你、你怎么——」   「我怎么在这里?对不对?」他抢了她的话,高大的身躯由篷船中钻出来,健臂扩胸式地往两边伸展,呼吸着新鲜空气。   「……你不是……离开客栈了吗?」他说走便走,根本懒得同她说一句。   窦盼紫此时才知道,原来心中是有怨的,怨他没把她放在心上,怨他总是真真假假、模棱难辨,怨自己比不上他聪明,不懂他脑中到底想些什么。   老天!她忽地捧住脸蛋,身子紧紧一颤。   冤家呵,她该不会……该不会真的对他有些什么吧……   关无双咧嘴笑道,没发觉她的异样。   「我是离开啦。一早塞进几颗馒头,又喝了碗热粥,把马匹暂寄在悦来客栈,然后便来岸边询问往宜昌的船,从这儿转水路要比走陆路快上两倍时间,而这位船家说是要到万县去,呵呵,那很好哇,正巧顺路。」   乍见他,窦盼紫思绪翻飞,一颗心还没归位,神情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嗯?发什么楞?」   他挑眉,双臂抱胸,弯身盯住了她,见她两颊微晕,肤色融融,内心竟是无声的叹息。   唉……昨晚,为什么迟疑?   窦盼紫好不容易才召回意志,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讷讷地道:「你老早就、就算计好要乘搭我的船……别以为我不知道。」   「呵呵,你越来越了解师兄了,师兄真是感动。」   她扮起鬼脸。「少往脸上贴金,你才不是我、我……」   「我才不是你什么?」   「哼!你想蒙人,我偏不上当。」她纵然比不上他奸险,也不会笨得重蹈覆辙。   他爽朗笑开,目光神俊,末了却低低言语:「咱们家的阿紫姑娘脑筋灵活了,变聪明了,不好欺了,这可如何是好哇?」   窦盼紫不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是纯粹玩笑,还是真心称赞她?   可唯一清楚的是,她呀,喜欢他这么唤她——   咱们家的阿紫姑娘。   ☆☆☆   不到两日,船只乘快风已至宜昌。   同行路上,窦盼紫旁敲侧击想由关无双口中套出所谓的「秘密」,可借真相没套成,两人倒是不断斗嘴,吵得那船家直是一个头、两个大,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唉,冤家。」   船老大学乖了,忙着将缆绳系在岸桩,就任那一男一女吵个痛快。   「你跟来干什么?」关无双往前走出一小段距离,猛地车转回身,目光凌厉地瞪着姑娘。「叫船家解缆,你要赶去万县。」   窦盼紫双手负在身后,东张西望,假装没听见他的话。   她是要去万县,可是在这之前,得先弄清楚他此行的目的。   他的「秘密」虽挑起她的好奇心,但真正教她在意的却是他古怪的神情,偶尔流泄出来,彷佛在思索一个难题,欲寻解决之法。   「呵,还真希罕,窦家四姑娘竟会黏着男人不放。」他略歪着头,又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态。   明知这个男人阴险嘴贱,故意惹她生气,窦盼紫仍是一肚子火,不过已有长进,多少能控制自己的脾气,不上他的当。   「你尽管走,不必理会我。在宜昌待个两天,我自然就往万县去了。」   瞧她笃定的模样,关无双不用大脑也能料出,若自己硬不让她跟,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绝对不会善罢干休,届时,可能什么伎俩都使得出来。   两人杵在岸边对峙,男的是双臂抱胸,眉峰成峦,女的是手负身后,一脸无辜。   「二爷!」   正自僵持不下,突来十来位汉子策马奔近,瞧来,是专程迎接关无双。   情况似乎十分紧迫,为首的一名粗壮汉子冲口便道——   「二爷,那些人……咱们已经派眼线盯住了,若不尽快动手,教对头出了宜昌就不妙了。」   窦盼紫眼一眯,瞧这阵仗像是发生天大的事,这下子,更是非弄清楚不可了。   「给我一匹马。」关无双脸色沉凝,抓住手下牵来的骏马,一翻身已上马背。   真将她抛下呀?!   「喂——」   窦盼紫开始急了,仰起小脸正要说话,却见他策马过来,猿臂陡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她捞上马背,丢在身后。   「给我安分点。」声音不大,语气却充满警告意味,好似很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   呵呵……这就是胜利的滋味。   控制易怒的脾性,偏不上当,然后,他就奈何不了她。拜他所赐,她真的变聪明了。   「抱好!」他强硬地命令,看也不看她一眼,双腿猛地侧踢马腹,那大马嘶呜一声,已如电往前疾驰。   「哇——」   窦盼紫反射性地抱住他的腰,整个脸蛋贴在他宽阔的背上。除了他的腰,已经找不到任何东西能支撑着、不让自己摔下马。   呜……他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就爱整她。   ☆☆☆   策马奔驰了将近半个时辰,前方背风处已出现营地,架着几座简陋的帐篷。   留守的人见着关无双等人,纷纷迎将上来,见到二爷马背上还带着一个女娃娃,无不讶异,仔细一瞧,几个曾会过面的汉子已然认出那竟是九江四海的姑娘,这下子,更是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一下马,关无双便没再同她交谈,兀自和手下围成一圈商议要事,窦盼紫一语不发地坐在他身后的大石上,竖起耳朵静听。   「董老师傅既已受伤,就该返回岳阳五湖好生静养。」关无双对一名右臂裹伤的师傅道。   那姓董的老师傅恨恨地回话:「这伤不碍事,咱儿无论如何一定要跟随二爷去,把那帮贼人杀个落花流水,方泄心头之恨啊。二爷……」   顿了顿,他垂颈摇头,竟是语带哽咽,「……咱儿对不起五湖镖局,对不起关爷啊,丢了这支镖,就连咱儿那不中用的儿也、也给掳了,都不知是死是活啊……」   「董兄弟吉人天相,一定能平安无事的,董老师傅别想太多,还是好好养伤歇息。」他微笑安慰,作了一个眼神,两名手下随即上前扶回董老师傅,而后者精神已有些恍惚。   一名师傅接着道:「二爷,不只要救回董兄弟,那批镖银是官府所托,作为赈灾之用,咱们非取回不可。」   「正是。这两日,咱们的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探到青龙寨贼匪藏匿之所,就在小西峡与扇峡间的险谷,要是让他们出了宜昌,潜回巫山巢穴,要取回那批镖银恐怕是难上加难。」   「咱们动作一定要快。」   关无双沉吟地拧了拧眉,沉声问道:「可知对方人数多寡?」   「嗯……几是倾巢而出,带头劫咱们镖银的便是大寨主青龙,前些时候鄱阳一带的镖局不也发生劫镖事件,说不定亦是青龙寨所为。」   「二爷,趁此事尚未传开,咱们得赶快解决,要不,一旦道上的人知道五湖镖局镳银被劫,除官府追究外,岳阳五湖的信誉恐要不保。」   关无双微微颔首,在听取众人话语时,他已用枯木枝在沙地上画出一个简图,边点划边道——   「小西峡和扇峡间的险谷有太多支流,每一条都能接上主流往巫山行去,若要将他们堵在谷中,非得确定四周地形不可。」   他丢下树枝,目中锐光精迸,稳健地接口——   「太多人怕要打草惊蛇,今夜我先去探看,或者,能查出董兄弟的下落,有机会先救他出来,待确定了镖银置处和地形之后,再与大家商议进击的细节。」   闻言,几名手下欲要跟随夜探,皆被关无双回绝了;又相谈片刻,众人才在营地分散休息,有的照顾马匹,有的则准备吃食。   窦盼紫一直是安静的,几要被遗忘,然而听着他们的对谈,心中已然明了。   「你从岳阳赶来这儿,是因为五湖镖局遭人劫镖。」旁人散去,她绕到他面前,微仰着小脸,「这便是你所谓的秘密。对不对?」   关无双微笑,眉心的皱折仍在,淡淡地道:「或许我现在应该杀死你,以防消息走漏,才能保住岳阳五湖的声望。」   闻言,窦盼紫笑出声来,又赶紧抿住。   「我发誓,绝不说出一字。」末了还举起三根手指。   「你不是挺讨厌我,连带也讨厌咱们家镖局?这可是一个可以让五湖镖局出丑的大好机会,你不设计利用一下,岂非可惜了?」他半真半假地道,双臂抱胸,倾身端详着她。   她讨厌他,讨厌岳阳五湖……   那般的讨厌……是真的讨厌吗?   突然间,她发现那厌恶的心绪早不知不觉地飘远了,即便讨厌,好似也不再单纯:…   「悦来客栈火烧船的那一次,你帮过四海……这一次五湖镖局有难,我们窦家人自然懂得回报,这是江湖道义,恩怨分明。」   沉吟片刻,他忽然叹了口气。   「真要帮我忙,你现在就走,别管这件事。」   遇上她,他的判断常要出错,明知此次凶险,就不该在悦来客栈招惹她、不该乘坐她租下的船只、更不该妥协带她来此,可偏是有种难解的渴望驱使着自己——他想要她的陪伴。   「我要跟你去夜探。」她瞪大明眸,瞳中尽是坚决。   「休想!」   他的回答是意料中事,窦盼紫耸了耸巧肩,云淡风轻地说:「好啊,你不带我去,我自己也能去。」   瞬间,关无双脑中闪过十数种整治人的手段,可惜,想归想,他舍不得用在她身上。   「你要是敢独自行动,我揍得你屁股开花。」   窦盼紫双颊微红,已学会控制脾性,他强由他强,他怒由他怒,冲着他铁青的峻颜,她露齿笑开。   「关无双,我自然是跟着你,你说往东就往东,向西就向西,乖乖的,绝对很听话。」   她说得好生自然,可此言既出,两人同时一怔——   她的小脸简直比熟西红柿还要通红,想解释,又觉多此一举,只好垂下头来。   好半晌,终于听见男子启口,声音低沉而喑哑,在她耳边回应——   「希望你信守承诺。」   ☆☆☆   为方便夜探,关无双与窦盼紫皆换上黑色劲装,共乘一骑。   直到目的地将近,为防被对方发现,两人才下马,以轻身功夫疾奔。   窦盼紫的内力较弱,初时尚能并驾齐驱,然不出三里,已被关无双抛在身后,望着他渐渐变小的身影,她急起直追,可脚下功夫仍及不上他。   「唉……」   谁在叹息?!   窦盼紫倏地抬眼,是他去而复返,竟又折回她的身边。   「关无双……」   「握住我的手。」   静夜里,那声音听起来特别沉着,是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   窦盼紫将小手伸出,立即让男性厚实的大掌握住,掌心粗糙却很温暖,她心促手热,还不及细思量,身子已被拉动,随着他的步伐疾驰而去了。   约莫一刻钟,两人已来到一处岩崖。   窦盼紫正自纳闷,待要开口询问,他已拉着她伏下身躯,才发觉两壁岩崖形成一处险谷,谷底搭起好多简陋的布篷,而一条江河从中穿过,听那隆隆水声,劲势颇为湍急。   「你留在这儿,我下去探探。」关无双低声道,正要动作,却被窦盼紫反手握住。   「不要。我跟你去。」那对眸子又亮又圆。   「你?!」他真拿她没辙。   知道现下不是争执的好时机,他仍臭着脸妥协了,低低地警告着——   「记住你的承诺。没有我的指示,绝对不能轻举妄动。」   窦盼紫自然懂得轻重,双方各退一步,她低应一声,温驯地点了点头。   两人在黑暗中移动身体,忽地,关无双展臂抱住她的腰肢,纵身一跃,双脚在两边岩壁上来回藉点,眨眼间,已稳稳落在谷底。   「嘘……别动。」他迅速侧过身,隐在阴影中。   此时,两名负责守夜的人正好看向他俩隐身的方位,跟着视线一转,循着岸边步去。   窦盼紫呼吸紊乱,微微咬牙,两只臂膀仍紧圈住他的腰身,耳中听见彼此的心跳声,幸好周遭昏暗,掩饰了她绯红的双颊。   「再两天船就过来啦,这批银子天天放在这儿,守得我提心吊胆的,待回到巫山,喝!老子可要好好的痛快痛快!」另一方走来一个持刀的汉子,对着守夜的两人道。   「呵呵呵,是要好好痛快痛快呀!上回寨主不是赏了你一个姑娘?味道如何?爽不爽快?!」   那持刀汉子哼了一声,「真要爽快,寨主就该把那两个女人分给咱们弟兄,唉唉,这真妈的绝品,光是看,就教老子热血沸腾、一柱擎天,还有唔唔——」   他的嘴巴被其它两人迅速捂住。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咱儿俩还想活!」   「大寨主交代下来,谁也不可以动那两个女的一根寒毛。昨儿个刀疤李趁寨主不在,藉酒装疯闯进篷子里,连人家衣袖都还来不及碰,就被大寨主割了头丢进江里。你清醒些,别怪咱们哥儿俩没提点。」   持刀汉子瑟缩了一下,咽咽口水又道:「那、那两个女的也就算了,至于掳回来的那个师傅,为什么不杀了干脆?」   「大寨主自然有他的道理,咱们底下的人按他老人家的意思做就对了。跟着他,有银两可使,有乐子能享,那就对啦,管这么多做啥儿呀?!」   「可不是。」   「唔……」持刀汉子挺不服气,甩了甩头粗声道:「咱儿去那边小解。」指的正是关无双和窦盼紫藏身的方向。   见那汉子越走越近,关无双垂首与窦盼紫交换一个眼神,心意相通,窦盼紫侧身缩在一旁,让关无双在那持刀汉子离自己仅一臂之距时迅捷出手,擒腕击胸,瞬问击昏对方拖进暗处。   「过去探探。」   「嗯。」   关无双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利用岩壁造成的阴影,悄悄往中间最大的布篷移动。   小心翼翼地褐开一角,由缝中望去,地上摆列着好几个沉重的木箱,好些个还贴着五湖镖局的印条未被撕去,看来镖银便在里头;而一旁地上,一名年轻师傅被人五花大绑着,嘴里还塞着布团。   关无双拉着窦盼紫迅速闪入,冲至那名年轻师傅身边。   「呜唔……唔……」   「董兄弟,别急。」   关无双帮他解下绳索,窦盼紫则替他取掉口中布团。   那师傅识得窦盼紫,一吐掉口中之物,立即冲着她急道:「四姑娘……四、四海镖局的人也、也……」他喘着气,眼神看向镖银后方。   那里垂了一块布帘,帘后,似乎还有空问。   窦盼紫心中疑惑顿起,在关无双还不及阻止下已直冲了过去,掀开布帘一瞧,小脸陡地刷白,万分惊愕。   「云姨……来、来弟……」 第八章情在险中   云姨和窦来弟浑身僵住,动也不能动,见到窦盼紫,眼珠子滴溜溜地打转,欲要表示什么,无奈有口难言,焦急之情尽现。   「先出去再说。」她两手各拉住一人,才发觉情况有异,云姨和来弟全被点了穴,没办法自由行动。   「我来。」关无双压下心中愕然,将气运于两指,点在两人肩背和后膝处。   终于吐出胸臆间的闷气,云姨和窦来弟感觉筋骨瞬问放弛,方能开口之际,云姨立时扬声提点——   「小心身后!」   那道劲力来得好快,关无双根本来不及瞧清,旋身凭藉本能与黑影迅速对上七、八招,攻挡之间,快如星坠。   忽地,来者一掌打向他腰侧,他侧身避其锋猛,正欲进步攻击,那黑影竟中途变招,直扑窦盼紫。   关无双心下陡惊,臂膀疾伸想拖住窦盼紫的手,却已不及,因那黑影攻其不备,一得手,即抱住窦盼紫往后跃退一小段距离。   短短时间,篷中情势起伏,待静定下来,众人呼吸交错,关无双双目瞬也不瞬,紧盯着这名身裹黑披风、散发黥面的高大男子。   「放开她。」面无表情地瞄了窦盼紫一眼,关无双外表虽力持沉稳,就怕心绪紊乱,没办法冷静应付。   「青龙,你、你放开我阿妹!」窦来弟白着小脸,眼里尽是怒火。   青龙咧嘴一笑,黥在双颊的图案随着他脸部的动作扩张收缩,凌厉可怖,彷佛自有生命。   「她是你妹妹吗?那很好,姊妹两个我都要。」   窦盼紫双眉高拧,想骂人,喉头却被他的指爪掐住,连呼吸都感到刺痛。   青龙目光重新回到关无双脸上,在窦盼紫耳边轻轻说道——   「这家伙面容严峻,脸色比铁还青,恨不得冲上来把我撕吞入腹,瞧来,他八成喜欢你。」   窦盼紫侧目瞪人,脸蛋却奇异泛红,跟着自然而然地瞥向关无双,他静默而专注地凝视着她,细长眼中有着认真的感情,是她从未发觉过的……   这一刻虽身陷困境,危机重重,可窦盼紫半点也不觉惶恐,反而有种前所未有的体会!她虽是受人箝制,但身、心却与他紧紧相连,近到无一丝空隙,宛如教他拥在怀里一般。   「放开她。」关无双严峻地重申。   青龙浓眉一皱,还未开口,篷外似乎已引起骚动,脚步杂沓,纷纷朝此奔来。   「寨主,咱们抓到一个老家伙,是五湖镖局姓董的那个老师傅。」无青龙命令,没人敢擅进,只在外头大声喊道。   「爹!」闻言,那年轻师傅一惊,立马便想冲出。   然而青龙就挡在布篷出口,脚下迅捷勾拐,眨眼间,那年轻师傅已被踢回关无双身旁。   「董兄弟别冲动。」情况出乎意料,关无双低声制止,同时挺身挡在云姨、窦来弟和那年轻师傅面前。   他面目冷峻,心思转折,暗自想着,今日若想全身而退带走其它人,首先就得擒住贼王。   「是汉子就好好较量一番。莫非……阁下只懂得使小人行径?还是怕武功不如人,要逮着一张挡箭牌来确保安全?」   青龙微微颔首。   「你想使激将法吗?看来,我手上这姑娘对你来说真的挺重要的。」   「青龙!」窦来弟气得大叫,一时间找不到东西扔人,竟一把翻开木箱,抓着镖银就掷,也不管他手里操控着窦盼紫的生杀大权。「你放不放我阿妹?!再不放,我、我把你的秘密全抖出来!」   秘密?!   她和这恶人能有啥儿秘密?!   众人见窦来弟如此激动,心中同时打突,而窦盼紫本身好奇心性,若非现下情势紧绷,喉间教一只巨掌掐住,她早冲口问出了。   这一时问,青龙竟显得有些狼狈,拖着窦盼紫东闪西躲,忙着避开窦来弟一锭接着一锭掷来的镖银。   关无双见机不可失,迅疾进步出招,掌风凌厉,分从四面八方将他封锁。   青龙右脚一踩,忽地腾身而起,关无双反掌成爪欲抓他脚踝,他却趁这微妙之际,在半空将怀中姑娘推回。   听见窦盼紫轻呼,关无双心中一凛,双臂反射性伸直,满满抱住了她,随即,脚步往后旋了两圈才泄去劲力,稳住身躯。   「我没事……」窦盼紫微喘着气,大眼定定地瞅着他。   关无双放她下来,不发一语,臂膀却保护性地挡在她身前,重新注视着青龙。   此时,外头骚动再起,较方才剧烈,又一名手下来报,状似匆急。   「寨主寨主,大事不妙啊!五湖镖局不知从哪里调到援手,外头已有大批的人杀将过来啦!」   紧接着又来一个手下叫嚷:「寨主,是四海镖局的,他们持着火把,还打着窦家的大旗子,黑压压一片都是人头和马头!寨主,咱们、咱们逃了吧?!」   「逃啊!来不及啦!」   「留下只有等死了!」   青龙寨的手下纷纷叫喊着,临危之际,不等青龙指示,已散的散、逃的逃,而篷外此时火光乍起,刀剑交鸣,还传来阵阵马蹄声,想来这险谷已被人团团包围。   关无双精神为之大振,目中锐光逼人,他「飕」地抽出绑腿里的青玉刀,声音持平,「你逃不了的。」   青龙诡谲一笑,道:「逃得了如何,逃不了又如何,咱们是该好好打一场……我已经期盼很久了。」   他话中有话,高深莫测,只见黑披风凌扬,手中登时多了一把软剑,无半丝停顿,已如灵蛇吐信般直逼关无双门面。   「小心!」窦盼紫惊呼,反手拔出刚刀。   「别过来,快走!」关无双厉声大喊,右臂以惊人的速度当空划下半弧,青玉刀冷锐的寒光瞬问挡在众人之前。   刀与剑恰恰交锋,蓦然间,毫无预警地,整座布篷竟坍塌下来。皆因外头打斗四起,混乱中不知是谁撞倒篷架,而这临时搭建的布篷本就十分简陋,根本经不起撞击。   窦盼紫只觉一大块灰布蒙住自己头顶,下意识地,手中刚刀用力疾挥,将盖下的布篷划出长长的一条裂缝!   「阿紫!爹找到你啦!」一声巨唤。   窦盼紫正努力地从一团破布中钻出身子,还不及看清,已被扑来的窦大海抱住,而他老大另一手还夹着窦来弟,也不管四周混乱,就抱着两个闺女儿哭将起来。   「呜呜呜……来弟,呜呜呜……阿紫,呜呜呜……阿爹终于找到你们啦!那些个王八蛋、龟孙子、没长眼睛的家伙,竟敢动咱儿的闺女儿,阿爹替你们出头,把他们打得连爹娘都认不出!呜呜呜……」   「唔……阿爹,没事的,我们很好……云姨呢……」喔……快被、被勒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是呀……云姨呢?!阿爹,快找她去呀……云姨也被抓了!快呀……」窦来弟也跟着急道,拼命想钻出个空隙呼吸。   她和窦盼紫试着转移窦大海的注意力,好挣开大熊一般的怀抱。   「阿云……」窦大海一怔,终于放开怀里的两人。   另一端,塌下的布篷里传来咳嗽声,窦大海连忙提起九环钢刀割开,就见云姨伏在地上,一张俏脸满是灰尘。   「阿云!」   从未见她这样狼狈,窦大海紧声喊着,像适才对待闺女儿般将云姨抱个满怀,差些勒断她的小腰肢。   「姊夫……」她本来软软一唤,随后却不知思及何事,激动地挣扎起来。「你、你放开我,别碰我!」   「阿云,别闹了。」他难得语气一凛。   「放开啦!呜呜呜……你凶我?你竟然凶我?姊姊临终前要你对我好的,你根本忘得一干二净,你、你竟敢凶我?」   「阿云……」   窦大海一个头两个大,简直手足无措,抬起头想找闺女儿过来救命,这才发觉来弟和阿紫早已不在身边。   此时,整个情势已趋稳定,险谷的出口和两边岩壁上皆被五湖和四海的人给团团围住,青龙寨的贼匪大多不战而降,几个往江里跳入的手下以为得以逃脱,却不知江水湍急,眨眼间已被冲得好远,没入水底。   窦盼紫擎刀在手,东张西望地梭巡着关无双的身影,周遭喧嚣声不绝于耳,下一秒,那青玉刀的绿光吸引着她的视线,透过晃晃人影终于瞧见了他。   双眸紧紧锁住,她提刀疾奔,费劲儿地闪过阻挡在前的人群。   只见那两名男子斗得兀自激烈,青玉刀锋芒凌人,而那柄软剑却想以柔克刚;两人的轻功绝妙,内力亦在伯仲之间,彼此都在找寻对方的破绽,同时也不让自己露出破绽。   「青龙,你逃不掉的。」关无双想将他生擒,若能逮住此人,要瓦解巫山青龙寨就指日可待。   对于眼下状况,青龙似乎毫不在意。   「我不逃,你也不逃,咱们跃到江上突起的那块大石上决一高下,你够不够胆?!」问得疯狂。   关无双一个翻刀摆脱他软剑的纠缠,豪气顿生,「有何不敢?!」   「飕飕」两道飞影,两人几是同时抵达突出湍急江面的那块大石头上。   「关无双?!」   窦盼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声叫喊也无法传进他的耳里,因那两人你来我往,一招快过一招,似乎不这么痛快淋漓、大胆狂放地狠斗一番,便要对不起自己。   几回下来,青玉刀与软剑仍不分胜负。   关无双心中一动,忽地旋腕撤刀,招式未老,左掌已然拍出,这一招正是关涛的成名绝技「封云手」,其暗含太极真理,后势强悍。苦练多年,如今使出,也已领略此掌奥义。   然,青龙竟嘿嘿诡笑道:「岳阳关家的封云手。好!来得好!」   他动也不动,眼见关无双的掌心就要拍触到,掌上无形的内劲已将他的散发拂扬,他忽地往对方肘弯处的穴位一弹。   与其说惊讶,不如说是疑惑。关无双的表情是全然地不能置信,好似遇到这辈子最最难解的谜,他左臂的力量因那一弹瞬间消散,没能多想,肚腹已吃了对方一脚,整个人如同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往后疾扯,飞了出去。   他脑中一片混乱。   不可能知道……连爹也不知道的……   破他封云手的穴位,从来没人知道,不可能的……   「关无双!」   这瞬间,他终是听见她的声音,身躯飞退中,竟下意识地笑了。   「不!」   窦盼紫惊诧大喊,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落进急奔的江流当中……   ☆☆☆   水是世间上最矛盾、最奇特、最难支使的东西,有时温柔得让人沉浸,有时……也能触肤如割。   关无双弄不清楚到底是哪个地方疼痛,因全身已痛得泛麻,湍急的江水强行将他带走,整条河路弯弯曲曲,险峻异常。   身体彷佛不再属于自己,徒随着急流不受控制地打转,而耳边轰隆隆地作响着,有如大军压境,万马奔腾。   「关无双!噗噗噗……」   「抓住我的……噗噗噗……我的手!抓住!噗噗噗……」   不会的。是幻听。   隆隆水声当中,传来那姑娘的叫唤,一定是幻听。   「关无双!」   猛地,他双目暴睁,两只健臂奋力大挥,左掌在水里握到一只瘦劲的小手,而那只小手亦立即反握,两个人手握着手,紧紧相连。   同一时际,他挥动的右臂让两人随波逐流的速度缓了下来,这全得仰赖他紧握在手的青玉刀,手臂挥动之际,青玉刀跟着刺进沿岸的石块里攀勾着,暂时得以稳住身躯。   「起——」全身关节痛得快散开似的,他厉声大喊,用尽浑身的力气,将握在左手的人儿提向岸上。   「关无双?!」   那声音充满焦急,还带着哽咽,似乎就在他的耳畔。   这姑娘……他非管管她不成,实在……实在太胡来了。   他到底是她师兄。   他一定要认真地、严厉地、狠绝地好好骂一顿,一定要把她按在膝上狠狠地揍上一顿,一定要……一定要……   模糊想着,还来不及兴师问罪,他力气已然用尽,眼一阖,终于晕厥过去。   ☆☆☆   窦盼紫紧紧抱住他的上身,使劲儿地将他拖上岸边,她气喘吁吁地拨开黏在脸颊和额上的湿发,不断地推着他胸膛、唤着他的名字。   「关无双你醒醒!关无双……你、你不要吓我,你快醒醒……」   男子没有反应,眼睫轻阖,动也不动地伏着。   她从没有一刻觉得自己是这般懦弱,竟因害怕而掉泪。   深吸了口气,她探出小手测他的鼻息,又伏在他胸口听取,幸得,他虽昏厥,气息却是缓慢而徐长,心音分明。   只是,他的皮肤触摸起来冰凉凉的,唇色微白……   忽然间,她打了个冷颤,全身湿透再加上风吹,终于感到寒意。   宁神下来,借着清明的月光打量着周遭,山壁底下和岩缝里似乎长有几株小树,而砾地上还有枯掉的木枝。   她拔出刚刀砍取,想点火取暖,才发现随身带着的火折子浸湿了,已没法儿使用。正自苦恼着,目光突瞥见关无双那把青玉刀,灵机一动,遂拿起青玉刀和刚刀,以刀背对住刀背相互磨擦撞击,在堆成的枯木枝上激起无数火花,试了好几次才将其点燃。   「有火了、有火了!呼呼……」她忍不住兴奋大叫,身子跪伏着,噘着嘴巴对住火源小心翼翼地吹着。   「……你再不升、升起来,真要冻、冻死了……」   「关无双?!」她惊喜地抬起头。   此时火光一烈,枯木枝劈啪作响烧得炽旺,带来阵阵温暖。   他还是很想睡,很想闭起眼睛沉沉地休息,可是好冷,冷得他不断地打颤,全身知觉都在抗议,硬把他浑沌的意识拉了回来。   「你是不是很冷?」窦盼紫拨开他的发,来回触摸着他的宽额、脸颊和下巴。   「我把火升起来了,你感觉到了吗?是不是温暖许多?」边说着,她的小手和他的交握,并对他冰冷的大掌呵气,不住、不住地搓揉着。   是很冷,但渐渐被一股柔软的情绪取代,他瞬也不瞬地瞅着她,被她脸上流露出来的神情紧紧吸引,她在担心着、害怕着,甚至,轻轻颤抖着。   「为什么……你会掉进江里?」他问,肚腹吃了青龙一脚正泛着痛,不禁咳了两声。   窦盼紫怔了怔,唇轻掀着却无言语,眼睛瞧向一旁的火堆。   难不成,真如他所料?!   关无双将她的小手反握,意识整个清明过来,紧声问道——   「你跟着我跳进江里,是也不是?」话中肯定的意味多了些,早已猜到答案。   她的脸蛋被火光映得嫣红,眼眸清亮,恍若浸在水泽当中。   半晌,终于吐出话:「……水流很急,我、我总是要想办法救你的……」   这感情打开始就来得莫名其妙,教人措手不及,而今,关无双似乎能够体会了。   他眨眨眼,又眨眨眼,细长眼底如同深渊,记得曾信誓旦旦要好好地吼她,狠狠地教训她,绝不容许她再如此轻忽自己的性命,任性地为所欲为……   他原要这么做的。   可如今,他听着她腼腆的言语,静谧的小脸压抑着热情,心中所有狠厉的话刹时全都消失不见了,叹了一声,他阖上双眼。   窦盼紫以为他再次丧失意识,因为他又动也不动,眉心有着细碎的皱痕。   她没再试着唤醒他,只持续搓揉着他的大掌,再把火势弄得更大了些,然后两人的衣衫半湿半干,然后身体慢慢暖和起来,然后——   他以为下雨了,有水珠落在他的脸上,一滴接着一滴。   其实只是累了,想静下整理思绪,这才闭目凝神……   此时睁开眼睛,他第一次瞧见她流泪,无数、无数的泪珠沿着她的香腮滑下,静声无息地坠在他的面颊上,就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哭得这样伤心。   「你……傻瓜,哭什么哭……」心彷佛被锐器刺中,疼得抽搐。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一件事,他关无双完了,这辈子真是非她不娶了。   「……我不想哭,人家、人家不想的,可是没办法……」她抿抿嘴,眼眶红通通,小脸既可怜又可爱。   「你过来,我有话告诉你。」   「你、你说,我听。」她抬起手臂擦泪。   「靠过来一点,我没力气大声说话,怕你听不清楚。」声音低幽幽,他对着她虚弱地眨眼。   窦盼紫一惊,以为他真承受不住青龙那一记重踢,哽咽着,上半身乖乖地俯了下去。   「……关无双,你怎么!啊!」   躺在石地上的男子趁她靠近时,悄悄将双臂环住她的后背和腰肢,瞬间收拢,紧紧将她柔软的身躯抱在胸前。   「关无双你……唔……」   窦盼紫仰起脸蛋,小嘴一张,完全正中他的心意,那男性的唇精准地吻住了她,一只大掌还顺着她背脊的曲线滑到后脑勺,五指插进她短俏可人的黑发里。   他早想这样做了。   想将她抱在怀中,共享男女间的甜蜜,想沾染着她的气息,也想让她的气息沾染上自己的。在悦来客栈马厩的那一个月夜,他对她的就已萌芽而生,却无时无刻不在压抑。   而今,他不放开她了。   窦盼紫已然失去思考的能力,脑海中好似被一道闪电划过,雷电交加,白茫茫一片。而那对水眸瞪得又圆又大,却看不进任何东西,只有感觉……   感觉他的鼻梁磨蹭着自己,感觉他的大手在腰间和发丝里游移,感觉他的唇柔柔软软,含着她的小嘴辗转着、吸吮着,恍若要点起炽热的火焰。   不知持续了多久,当他离开她的唇,窦盼紫全身的力气像被吸光似的,柔软无力地瘫在他胸前,任他环抱住。   「阿紫……」他低柔唤着。   窦盼紫却不说话,一迳把脸儿埋进他的胸膛里。   「阿紫,我有话告诉你。抬头看着我,好不好?」他又哄了声。   怀里的姑娘依然无语,他不禁伸出手扳起她的脸蛋,才见她香腮湿润,仍不出声地掉着泪。   「噢!阿紫……」心中一急,他连忙忍痛撑起上身。「你、你别哭,不要哭了。」   她这个模样,简直……简直要他、心如刀割。   窦盼紫咬着唇,吸吸鼻子,略显气虚地骂着:「你蒙人。你、你哪儿没力气?根本就是……心怀不轨。」   他握住她两肩,直直望进她的眼瞳中,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即使心怀不轨,也只对你一个。阿紫……我想抱住你、想亲你、吻你,是因为我喜欢你,不不!不仅是喜欢,我很难解释心里的感情,我对你……我对你不只是喜欢而已,你懂吗?」   窦盼紫又不说话了,或者,已说不出话。   见她红扑扑的脸蛋如此可人,那对亮丽的眸子眨也不眨,水雾却迅速涌起,盈出眼眶。   「拜托不要再哭,我、我——唉……」关无双焦躁地甩头,真是束手无策,没料及自己的表白会对她造成这么大的困扰。   莫非,是他会错意?   她对他,真没丁点儿感觉吗?   吞吞口水,试着咽下喉头无形的硬块,他艰涩地道:「对不起,我不该说的,也不该这么鲁莽……你别哭了,全是我的错。」全身痛了起来,尤其是胸口,像教人狠狠地挖走一块。   突然间,无丝毫预警,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朝他扑来,两只藕臂抱住他的后颈,湿润柔软的颊密密贴着他的,急切地轻嚷——   「都是你的错!关无双,都是你的错,你、你好可恶、好可恨,为什么现在才说?你知不知道我对你……我对你也是……」   「阿紫……」讶异不已的他,解读着她的举动及言语,心绪随之高低起伏。   然而,第一波的惊愕尚未结束,下一波的惊奇已涌将上来——   她贴着他面颊的脸微微一侧,鼻尖相互磨蹭,那张红滟的小嘴已主动亲上他的唇,模拟着适才的那一吻,将内心潜藏情感徐徐传送。   关无双下意识地闭上眼,心动地叹息着……   他的阿紫姑娘呵…… 第九章此意无双   「你……还冷吗?是不是好些了?」   窦盼紫对他说话的口气向来大剌剌的,不是恼怒质问,便是嘲讽相激,如今识情,那率真的性情添上女儿家的羞涩,令他心中荡漾不已。   关无双让内力在四肢百骸中流转,运功疗伤,将一股热气导回丹田,然后缓缓地睁开眼来,窦盼紫的小脸就在面前,殷勤关切地望着他。   他微微一笑,仍维持着盘坐的姿势,大掌情不自禁地抚着她的颊。   「我很好。不要担心。」接着,他垂下手,极自然地握住她的小手。   窦盼紫感到羞涩,心跳快了起来,想抽回手却没能成功,最后讷讷地问:「你肚腹也不疼了吗?」   他摇摇头。「那一腿虽然狠重,倒还能挺住,只是少海穴仍感刺痛。」   此穴位于右手肘处,正是他封云手的气穴。   窦盼紫回想起青龙与他比斗的过程,不甚明白,不禁问道:「关家的封云手成名已久,为何你一招尚未拍到,他似乎就摸透一切?」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他深思地拧眉,「封云手这套武功威力强大,练就之人将内力储于固定的一处穴位,是为气穴,要破封云手,就要先掌握气穴位置,而每个人的气穴并不相同。」   「你的气穴便在少海穴,而青龙那一弹,力道和位置都下得恰到好处。」   「他击中我的气穴绝非偶然。」关无双沉吟颔首,想着那名散发黥面的男子,那面容、那身形,然后,是他目中闪动的火焰……为何觉得似曾相识?   静默了会儿,火堆渐渐熄灭,被岩壁夹成长条状的天际泛出鱼肚白,他们两人共度了一个曲折至极又奇异无端的夜晚。   窦盼紫粉颈微垂,润了润红唇,道:「别想这么多了,最重要的是五湖镖局已经把镖银寻回,被掳走的人也已救出,啊,对了——」   忽地记起,她眼睛睁得圆亮,「云姨和来弟也被掳来,都不知中间发生什么事,云姨本说要回四川万县,而来弟和关师傅领着一支镖出九江,怎么会被青龙寨的人抓来?幸好现在平安无事了……嗯……不知道阿爹他们现在如何?还有你那些手下,见你掉进江里,他们肯定急得不得了。」   「还敢说?!你阿爹肯定也为你着急。」他双目细眯,骂人的情绪忽地全数回笼。   「你就这么任性、为所欲为,都没想过会发生怎样的后果吗?!知不知道跟着跳进江中,很有可能就……就丢了一条命,你懂不懂?!」   「那你呢?!还不是一样。」就只会说她,自己也不检讨检讨。   「我怎么了?」   「你、你……」她胸口起伏甚剧,又被他给惹恼了。「你也是任性妄为。那个无恶不作的山寨头子,要你在江上的大石上同他比斗,你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根本不经激。」   「这是两码子事,你不要混为一谈。总之——」五指穿插她的指间紧紧握住,关无双严厉地命令:「往后绝对、绝对不可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答应我?!」   窦盼紫倔强地咬唇,偏不回答。   「窦盼紫!」   「你用不着连名带姓地凶我,更用不着这么瞪人。」   她委屈地喊了一声,扭过头不睬他,下一瞬,身子却被他拖去,教他满满抱在怀里。   「你放开,我在生气!」她口气虽硬,身躯却很软。   关无双快疯了,两人都尚在摸索着、适应着这份全新的感觉,如今却又突生口角,这好不容易才明朗化的感情,绝不能再回原点。   他双臂加强力道阻止她的挣扎,急切地说!   「我不是凶你,我、我在意你,把你看得比性命还重要,我不能让你出事,阿紫……阿紫……你一定要逼我说出这些吗?」   是他话中的痛苦震撼了她,点点滴滴,全是情意。   刹时间,窦盼紫像具石像般定住不动,眼珠清亮无比,真切地凝视着男子俊逸的五官,她看得这么用力,连心都痛了起来。   「关无双!」她轻喊,双臂揽住他的腰,心口的痛转化成一股炽热烧向两人。   然后,听见她叠声嚷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知道自己任性粗鲁,全没寻常姑娘家该有的温柔,也知道自己脾气大,和他发生过太多磨擦,但她心里有了他,一辈子有了他,不能改变呵。   她连声的抱歉消失在狂热的亲吻中,关无双霸占了她的气息和气味,舌与舌的缠绵让两个人紧紧依偎,两颗、心紧紧重叠。   「阿紫……」片刻,他离开她的唇,掌心仍捧持着她的香腮。   第一道曙光射来,彷佛在两人身上洒下金粉,也将那张可人的俏脸照耀得莹光明华,他的心狠狠地震动,此生除她,谁能与共?   「阿紫,我心里其实……我觉得我们……」这是人生一大要事,虽不知时机对否,但他若不问出口,总要寝食难安。   深深吸气,平复紧张之感,他再次启口;「你是否愿意——」   「阿紫!听见了吗?!你在哪里呀?!」   「二爷!二爷!您在哪儿呀!听见请回答!」   都听见了,可是两个人都不想回答。   那对细长的眼定定地锁住了窦盼紫,有太多的话要说,有好重要的事待问,而那些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在这节骨眼上出来大杀风景,可恼呵……   「你想说什么?你、你说呀。」窦盼紫的、心提到嗓眼儿,隐约感觉出,从他口中就要问出一件好严肃、好重要、且和两人息息相关的事。   她催促着、等待着,用眼神鼓励着,可是——   「四姑娘,你在哪里——耶?!那不是他们吗?!窦爷窦爷,您瞧,四姑娘好端端地在那儿呢!」   「是啊!还有五湖镖局的关二少爷,太好了,两人都平安无事,真要谢天谢地哩!」   「二爷!呜呜呜呜……咱们找得您好苦哇!二爷——」   「阿紫!呜呜呜呜……咱儿的心肝闺女儿!爹找得你好苦哇!阿紫!」   什么话都来不及说了……   窦盼紫忽觉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整个人已被窦大海拉进怀里,密密抱住。   ☆☆☆   五湖和四海两支队伍会在道上相遇,还同声讨贼,实是巧合之极。   董老师傅因儿子连同镖银一块儿落入青龙寨手里,关无双虽要众人切莫轻举妄动,可那老师傅心中烦乱,按捺不住,趁黑亦跟着摸进险谷。   而在营地的师傅发现他不见踪影,怕他擅闯险谷打草惊蛇,届时,关无双和窦盼紫极可能暴露行踪,陷入险境,因此,五湖镖局的人才跟在后头快马赶来。   至于四海这边,亦是走镖出了差池,窦来弟负责的这趟子镖亦要往四川去,与岳阳五湖运送镖银的路线恰恰相同,两家的行船一前一后相距不远,竟也跟着中了青龙寨的埋伏,因而窦大海接获消息,忙领着大批人手从九江杀到,只是没料及能找到云姨。   当日她虽留书出走,其实并未离开九江,是后来乔装打扮,跟着窦来弟一同上路,当然,也一块儿被青龙寨掳了来。   事情似乎该圆满落幕了,只除了一件事搁在关无双心里,吞吐不出。   虽然五湖和四海两家皆是行水路返回两湖和鄱阳,但,自那一日窦盼紫被窦大海强行「抱」走后,关无双就再也没有机会同她开口。   他要其它人先行,自己却费心地让船只跟上四海镖局一行人。   四海行船,他跟着行船;四海休息,他也跟着休息,想趁夜摸进人家船舱里偷偷见个面,也被防得滴水不漏,害他这几日来茶饭不思,清瘦不少哩。   至于窦大海会有如此行径,亦是其来有自。   他见关家那小子掉进江里,阿紫竟二话不说也跟着跳了进去,湍湍急流,她是不在乎性命了。   对于这种举止,他老大在脑海里过滤再过滤、回想再回想,终于教他记起,一年多前,老二带弟也对李游龙使过类似的手法,明明忘记泅水的技巧,跟旱鸭子没两样,却奋不顾身地跳进湖底救他,如今,李游龙成了窦家的二姑爷。   然而,他可不要关家小子成为窦家的四姑爷。   危险、危险、危险!   他定要防着点儿,那一家子老的小的,全没好人。   这一日,船已进两湖地带,前头再不远就到悦来客栈。   此时,关无双的船只竟不顾一切地行近四海窦家的船,他冲口便唤:「阿紫,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阿紫——」   篷船里真有人出来,可惜不是他心思所系的姑娘,而是满脸落腮胡的窦大海。   「臭小子,老子忍屎忍尿再也不忍你啦!妈的臭小子,咱儿还不知道你想干啥儿吗?!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咱儿这会儿回九江,就办个盛大热闹的招亲大会,替咱们家阿紫选个乘龙快婿,你哪边凉快哪边去吧!」   闻言,关无双大惊,上回九江四海曾为大姑娘窦招弟办过比武招亲,轰动好几个省分,不少英雄豪杰共襄盛举,他知道窦大海说真的,绝非恫吓。   尽管已流了一身冷汗,他仍是静持着,斯文微笑,「窦爷要替四姑娘办招亲大会,那在下是求之不得。」   窦大海瞪大铜铃眼。「喂!你这话什么意思?!」   关无双笑容未变,忽觉有种亲近感,终于知晓那姑娘的性子像谁了。   「自然是字面上的意思,在下恭祝窦爷早日寻得佳婿。」   一向是直来直往的脾性,窦大海弄不明白他真正用意,撇撇落腮胡暗自嘟哝。   关无双又道:「前头就到悦来客栈,窦爷与四海镖局的众位朋友难得来此,就由在下作个东道主,与众位把酒言欢,不知您意下如何?」   把酒言欢?!   听到这四个字,窦大海眼睛一亮,心里大大一震,一字「好」就要冲出口,随即想到这是五湖镖局关家的地盘,那张脸立马垮下。   「把什么酒?!言啥儿欢呀?!咱儿身上有的是银两,还要吃你的、喝你的吗?!礼多必诈,不去不去!」   「窦爷,是礼多人不怪。」关无双朗朗俊笑,声音稳而清地道出:「前年五湖镖局走了一趟西域,回程时,顺道带上百坛葡萄美酒,一半运回岳阳总镖局,剩下的则暂放在悦来客栈。毕竟这儿往来频繁,常能结交到真正的江湖豪杰,若无美酒相伴,如何能恣情畅谈?!」   一字「对!」忙要冲出口,窦大海狠狠地抿住唇,硬把话咽进肚里。   「唉,可惜可惜……」关无双忽地话锋一转,落寞地摇摇头。   「有……有什么好可惜的?!」装神弄鬼,哼!   「家父嘱咐过,葡萄美酒所剩不多,若非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绝对不可拿出来相请。唉……可惜窦爷不肯赏脸吃这一顿,您若肯来,在下定要吩咐悦来客栈将那些美酒全数搬出,好好与您喝个痛快。」   他这是拐着弯称赞他窦大海是大英雄、大豪杰了。窦大海心里纵然清楚,可是听进耳朵里,还是被暗捧得全身轻飘飘的。   关无双继续道:「说到这葡萄美酒,呵!还真是极品世间无。酒红如血,味沉醇香,大口饮来如饮鲜血,教人豪气陡生、胸怀高阔,直想拍案高唱、击节而歌。然……」   微顿,细长的眼陶醉闭起,幽幽续道——   「真要品尝此酒,首先要摇摇酒瓮,让酒中美味提出,接着含一口在嘴中稍停,此时,将体会到难以想象的甘甜由舌尖漫向舌根,嘴中尽是醇香,然后再让酒汁徐徐顺着咽喉而下,登时,整个人彷佛沉浸在冬阳之下,全身暖洋洋又懒洋洋,舒服得不得了。」   静谧谧的没谁说话,好多人张着嘴定定地看着关无双,只有江水仍持续动作,载船前进。   「窦爷,口水……快吸回去。」   「呃……」经人提醒,窦大海好不容易回过神,发现落腮胡上已潺出一缕「水丝」,忙抬手擦去。   此时,举目望去,已可瞧见立在江岸的悦来客栈。   「窦爷,咱们,嗯……要不要停下歇息?若要一口气赶回九江,可能要夜行水路,既是如此,何不在此泊船休息一晚,天明再走?」   「窦爷,您也甭担心什么礼多必诈,咱们四海的精英尽出,虽踏在五湖镖局的地盘上,难道还怕他们不成?瞧这位关家二爷一副斯文气,说话也有礼,他要作东道,咱们做啥儿不痛痛快快地吃他一顿?」   「正是正是。咱们把船全泊了,吃他一顿好的。爽快啊!」   这几日忙得人仰马翻,许久不曾痛快畅饮,窦大海早已心痒痒,又教旁人连番「唆使」,见关无双迎风挺立,面容诚挚,他忽地头一甩,终抵不过美酒相邀。   「呃……呵,瞧你说得那么神,那西域来的酒咱儿还真没尝过,也不知是不是你夸大其辞,说得天花乱坠。」他故意撇撇嘴。   「在下早知窦爷是酒国英雄,这会儿若不喝喝这葡萄美酒,试试其味,那着实可惜啊。唉……诚心邀请,窦爷就作个面子给在下,成不?」关无双顺着竿子上,替他作足脸面。   窦大海、心中已点头如捣蒜,却还是挺骄傲地道:「呐!是你开口强邀咱们去的,咱儿见你说得口干舌燥,若不点头答应,好像有那么点不通人情,可不是咱们硬要去的,这一点可得分清楚。」   俊逸面容笑得快意,那对细长的眼眯眯弯起,关无双抱拳拱手,朗声道:「这是自然。」   「呵呵呵呵……」窦大海咧嘴想大笑,又赶紧抿住。   假咳了咳,他回头朝四海船只挥动粗臂,「大伙儿泊船,上悦来客栈!」   闻言,众人欢呼声不断,几艘船全往岸边靠来。   呵呵呵呵,一喝泯恩仇哇!   ☆☆☆   这几日真是用尽心机,终于,教他看到想见的人儿了。   有好多话想同她说,想得胸口疼痛,可如今,姑娘就在眼前,却是咫尺天涯。   大桌上,窦大海就隔在他和窦盼紫中间,而云姨说她没兴趣,情愿留在篷船里欣赏美景夕阳,倒是让人送去一壶好茶。至于窦来弟,吃没几口就说要上茅房,一离席,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阿紫,你怎地嗯……怪怪的?」窦大海八成醉了,眨眨眼瞅着坐在自个儿左边的闺女儿。   那葡萄美酒果真是香醇够味儿,与中原的酒大大不同,多了股沉厚的甘甜,他一坛接着一坛,越喝越顺喉。   打了个嗝,他又道:「寻常时候你不是挺爱讲话的,今儿个做啥儿闷声不响?古古怪怪的,唔……半点儿都不像咱们家阿紫啦……」   「阿爹……」窦盼紫红着脸,反射性地瞄向坐在窦大海右边的男子,后者静看着她,那对眼彷佛在说话。   她想起那些亲吻,想起他双臂的拥抱,一颗心颤栗悸动,正忙着安抚着呢,哪还能如以往那般大大剌剌,快意地谈天说笑。   悦来客栈大堂上,四海的师傅们已醉了一大半,剩下几个也是「苟延残喘」,撑不了多久,空气中尽是香醇酒味,浸淫其中,不饮也醉三分。   没再追究闺女儿的异样,窦大海调过头,忽地拍桌嚷道——   「你、你这小子,咱儿没料到你这么能喝……喝得又猛又豪气,呵呵呵,好!好极了!这才像条汉子,呵呵呵呵……」   他真是醉了,两边颧骨红通通的,落腮胡沾的都是酒汁,冲着关无双呵呵笑着。   「窦爷,咱们再干一坛,要不,这酒怕要给旁人抢去了。」关无双揭开一只酒坛,塞进窦大海怀里。   他的声音听起来还算清楚,却非关海量,而是喝下的那几坛酒,暗地里早已请刘掌柜动过手脚,掺进大半的水。   「谁敢跟咱儿抢、抢酒,咱儿跟他……跟他拼了……」   「阿爹,别再喝了,等会儿云姨要恼火的。」窦盼紫虽然脸红心跳,还是瞪了眼在旁不停劝酒的关无双,末了,桌下的腿还伸去踢了对方一脚。   「哎!嘶——」正中脚胫。   「咦?你怎么啦这是!」窦大海又眨眨眼。   关无双连忙坐正身躯,佯笑解释,「脚突然抽筋,现下没事了。」   无视窦盼紫警告的眼神,他锲而不舍:「来,窦爷,咱们继续喝。」无论如何也得把他灌醉。   窦大海呵呵胡笑,爽快地灌了几口,咂咂嘴,忽将酒坛夹在腋下,一把按住关无双的手腕,定定看着他,把关无双的五官看得万分仔细,然后喷着酒气道!   「唔……臭小子,呵呵呵,咱儿知道你、咱儿知道你……」   「阿爹,别喝了,回去歇息吧。」窦盼紫拉拉他的臂膀,可是窦大海恍若未闻,眼神一迳地向着关无双。   「好酒,不喝可惜,呵呵呵……咱儿知道你,咱儿把你看得清清楚楚了……」   按住手腕的力道十分强悍,关无双不作挣扎,只挑了挑眉。   「窦爷看到什么了?」   打着酒一隔,窦大海呵呵咧嘴,粗胖的食指抵到对方鼻尖上。   「咱儿看到你那对眼儿一直……一直偷瞧咱们家阿紫,咱儿知道了,你喜欢咱们家闺女儿,是也不是?」   「阿爹?!」窦盼紫吓了一跳,直想伸手捂住他的嘴。   关无双微笑,尚未回话,醉倒的师傅里不知谁又醒了来,嘟嚷了一句——   「谁喜欢谁呀?唔……老赵,咱们再来划拳,六六顺啊该谁喝……」   「咚」地一响,头再度亲吻桌面。   窦大海轻唔一声。「咱儿家阿紫有人喜欢,挺好挺好,可是你……」眉头拧起,「你姓关,不合格!」   「阿爹,您真的醉了!」窦盼紫生气地抢下他的酒坛,才往桌上一摆,窦大海的身躯晃了几下,终于瘫在桌面上,差些扫掉杯盘筷子。   「关无双,你、你,看你做的好事!」放眼望去,大堂上一片杯盘狼藉。   还真是好事哩。   他冲着她笑,未被窦大海按住的右手情不自禁地伸长过来,抚摸她泛红的颊。   大庭广众之下举动如此亲密,虽然众人全已醉倒,窦盼紫仍是倒抽一口凉气。   「你、你……」阿爹还夹在中问呢。   「阿紫,我想你。」他直率地道,拇指温柔地磨擦她发烫的脸蛋。   一时间,窦盼紫说不出话来,想骂也骂不出个所以然。周遭这么多人,无数粗鲁的打酣和呓语干扰着,但她眼里只看见他,分割出两人独自的天地。   他笑,声音低柔,「该如何是好?你阿爹不喜欢我。」   咬着唇,静静地与他对视,窦盼紫从未料到两人的缘份会走到这上头,他的一切在心底荡漾,相识以来的种种,忽然间清明地展现在脑海里,这才发现,她一味地恼他、气他,原来……是为了更深的感情。   一只小手抓住他的大掌,她用嫩颊缓缓蹭着他粗糙的掌心,语气幽然。   「阿爹不喜欢你有什么干系?总是……总是有别人喜欢你的……」   老天!   他好想、好想将她抱在怀里。想呵……   关无双吁出胸口灼热的气息,双目如星,反掌握住她的小手。   「阿紫,我有话对你说,你愿不愿意!」   「那个谁呀?!唔……谁喜欢谁呀?窦爷,您还没说呢……唔,老赵、程师傅,划拳划拳!那个七星马啊该谁喝、三压花嘛该谁喝……」嘟嚷几句,又倒回去。   紧要关头偏教人给搅了,关无双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定下心神,仍紧紧抓住窦盼紫的手,再次鼓起勇气开口。   「阿紫,我心里有件事,我想说,我、我是说,你愿不愿意——」   「关无双,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喝!与尔同销万古愁!哇哈哈哈!干一杯啦!」   说时迟,这时快,已醉到天云外的窦大海突然「回光返照」,猛地抬起头来,铜铃眼睁得特圆,手掌硬是扣住关无双不放。   窦盼紫轻呼一声,亦吓了老大一跳,连忙挣开男子的手,脸若霞红。   她垂下头,唇边拼命地咬住一朵笑。   关无双真是欲哭无泪,有种恶意的冲动,极想一掌对准窦大海颈后砍下,助他睡个三天三夜。可借,他要真这么做,眼前这姑娘第一个不放过他。   「阿爹,您再喝个没停,我真要请云姨过来。」窦盼紫拿出手巾擦拭窦大海落腮胡上的酒汁,边数落着;「阿爹忘了吗?云姨说过,如果阿爹还是这么放纵饮酒,她真不睬您,一辈子也不睬您啦。」她自己也是无酒不欢,但嗜酒归嗜酒,可没像阿爹这般夸张。   「唔……阿云……」窦大海眨眨惺忪的眼,眉峰成峦。   这一回云姨离家出走,有眼睛的人全瞧出来啦,他们两人之间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另一边,关无双、心里暗自着急,再不说出,明儿个四海就要走人了。他头一甩,已管不得时机是否妥当,再次出声——   「阿紫,你听我说,我要向你求——」   「呕——」   「阿爹?!」   这时的窦大海忍不住吐了一地。   「关无双,快帮忙扶住我阿爹啦!」   唉……   关无双心中苦叹,真想拿头去撞墙,求个姻缘竟如此地崎岖坎坷,这八成是老天爷给他的考验…… 第十章冤家亲家   机会稍纵即逝,那一夜,砸下百坛葡萄美酒,关无双仍旧徒劳无功。   窦大海等人回到九江已过一个多月,镖局的运作也恢复旧观,时序渐转,空气里似乎感觉到了冬天的气息,风特别沁冷,吹呀吹的,钻进人的心坎儿里,把气氛都给拧僵了。   四海镖局大厅里,窦大海张著狮口猛吼,两拳还胡乱挥著。   「阿男都嫁人了,爹这麽做有什麽不好?!还不都是为你著想?!」吼声震得大厅上的屋瓦乱颤,抖下不少灰尘。   「得了,这碗太极翠螺又教姊夫给毁了。」太师椅上的美妇柳眉轻拧,将那杯浮著灰尘的茶推得远远的。   一旁,那紫衫姑娘著实生气,嘟著两边红颊,想也没想,一把将那碗太极翠螺抢了来,咕噜咕噜地仰头喝尽。   「说话呀?!你不说,那咱儿就全权替你作主!」窦大海挥挥右臂加强语气,两道粗眉几要翻飞。   窦盼紫哼了一声,终是开口。   「我说我不嫁,更不要比武招亲,我已经清清楚楚告诉阿爹了,可是我说的,您又不听,那说与不说还不都一样!阿爹还要人家说什麽?!」   「比武招亲非办不可,除这件事,其他的事你都可以说。」   「那我已经无话可说。」她咬著唇,倔强地转过身背对窦大海。   「你、你这女娃儿……」窦大海落腮胡又开始胡乱飞扬,目中冒著两团火,「咱儿以前就说过,咱们家的闺女儿若能自个儿找到如意郎君,那是再好不过,如果不能,那也绝不留在四海当老姑婆,一律都给咱儿招亲去。」   听到「老姑婆」三个字,另一旁检视自己纤纤十指的美妇不由得眯起美眼。   窦盼紫两只手握成小拳头,巧肩因气息紊乱而高低起伏著,仍是毫不妥协。   「那、那三姊呢?三姊也还没嫁人啊,为什麽不用招亲?!」   「你三姊有好对象啦,还招亲干啥儿?!」窦大海堵了回去。   窦盼紫一怔,掀了掀唇正要说话,就见在练武场上的窦来弟打了一式龙翻江,俐落地收回九节鞭,接著慢条斯理地踱上厅前阶梯,环视厅里的所有人一眼,才缓缓地丢出一句——   「阿爹,我要比武招亲。」   耶?   啥、啥啥儿?!发生啥儿事啦?!   大厅里的三个人好似一下子被点了穴,动也不动,全瞪大眼睛瞅著她。   「阿爹高兴怎麽安排就怎麽安排,我没意见,只要把我嫁了便成。」窦来弟耸了耸肩,心型脸蛋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态。   说完,她朝後院方向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还有哪,阿紫不想招亲就不要招亲嘛,阿爹硬逼,这样很没意思耶。有我的婚事任爹玩,应该也就够了。」她潇洒地笑著,重新拾步向前。   大厅里静默片刻,尚在消化窦来弟所带来的冲击,窦大海有些不明就里,嘟哝著,「事情不能这样说,一码子归一码子事呀……唔……她跟那人不是发展得挺好的吗?怪了,什麽时候吹啦……」   云姨微微抿笑,若有所知的模样,却是一语不发。   此时,窦盼紫抓到机会,连忙道:「阿爹,既然三姊要比武招亲,那我就——」   「你们姊妹俩儿一起招,省时又省力。」   「阿爹啊!」她跺脚,见阿爹冥顽不灵,一意孤行,不禁冲口大喊:「我有意中人了啦!」屋上的瓦屑无辜地飘了下来。   闻言,云姨和窦大海同时挑眉。   「为什麽这麽看人?我、我说真的,我真的有意中人了。」脸蛋烫得难受,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摸了摸。   云姨轻点螓首,笑了出来。   「我知道是哪一位。不错不错,论家世背景,和咱们一模一样,论人品德性,也是龙凤之姿,再有,你和他都是使刀的,若成亲,刀双人成双,也是一段佳话。」   成亲?!窦盼紫心一促。   说真的,她还没想到这麽多,和他虽相识甚久,也是近来才明白自己的心思,不由得要去期盼,然,在方寸的某个角落竟又觉落寞。   自互表心意後,感情纵使明朗了,但他和自己该如何下去?   难道……就这麽顺其自然吗?阿爹已千方百计想把她嫁出去,就算反对,极力地抗拒,又能够抵挡至何时?   很可能有这麽一天,她太累、太疲乏了,便糊里糊涂地应了阿爹,把自己糊里糊涂地给嫁了出去。   听云姨如是说,窦大海粗眉飞扬,虎目炯炯,陡地恍然大悟——   他们家闺女儿竟然……竟然想嫁那个人吗?!   「不行!」他猛地拍桌,「一千个不行,一万个不行!岳阳关家那小子,嗯……他、他……不好!」   「怎麽个不好法,姊夫倒是说啊?」云姨决定替人出头。   「他、他……」窦大海脑中打转,用力地想,拚命要找出一个不好的理由。   但坦白说,那个姓关的小子家中虽经营镖局,人品却斯文俊逸,说话得体显大气,能打能喝,上回还大方至极地邀请他和四海众师傅们品尝西域来的美酒,真要挑毛病,就是……就只是……   「姓关的就不行!」   「是吗?」美眸轻眨,「那咱们四海的关师傅呢?也不行罗?」   「呃……」窦大海张口结舌,有些作茧自缚了。   因为这位四海的关师傅正是他中意的女婿人选,为了凑合他和来弟,都不知花费多少苦、心和血泪,好不容易有些眉目了,自家的闺女儿却嚷著要比武招亲,呜……他不依啦!   撇撇厚唇又清清喉咙,他粗声粗气地挤出话来:「咱们家的关师傅自然是好的,可……可五湖镖局姓关的那一家子,上梁不正下梁歪,怎麽能嫁?!」   窦盼紫不想哭的,可是一股委屈莫名其妙地兜头罩来,就觉心中酸涩,没来由地,眼泪便落了下来。   「瞧,姊夫您也真是的。」云姨也生气了,上前拍抚著窦盼紫的背脊,美眸直瞪著窦大海。接著又说:「关家的二爷有什麽不好?前前後後都不知帮过咱们多少忙。   「先前,悦来客栈火烧四海船只之事,是他让底下的师傅帮忙救火,这才保住四海的镖物,咱们家阿紫差点教火烧伤,也是他跳上船救她,还连带把船上的货拖进江里,以免被火吞噬,咱们家阿紫的刚刀掉进江里,也是他给拾了回来,还专程送回四海镖局!」   这些事她旁敲侧击,打探得清清楚楚,不一吐为快更待何时。   歇了口气,她继续说下,字字铿锵有力:「四海镖局走水路,每每过悦来客栈,关家的二爷全替咱们打点好了,要那刘掌柜多加关照。姊夫上回没瞧见,在险谷那一次,阿紫教青龙寨的头子挟持,关无双都不知多紧张,不惜搏命相斗。   「姊夫说他不好?我真是不懂了,既然他不好,为什麽您还领著四海众师傅喝人家的葡萄美酒?!吃人家的满席大餐?!这是匿怨友其人吗?未免小人,教人不齿。」   嗄?!这……这指控太严重了。   他窦大海可是顶天立地、堂堂正正的汉子,怎能跟「小人」二字扯上关系。   「我、这……」粗指搔著落腮胡,他脸涨得通红。   「不要说了,云姨……」窦盼紫吸吸鼻子,擦掉眼泪,努力自持的模样已教窦大海心软了一大半。   她抬起清亮的眼,深吸了好几口气,终於又道:「阿爹,我不嫁,谁都不嫁,就一辈子留在四海,可不可以?」   窦大海被她的神情吓著了,正要说几句转圜的话,此时,大门外一个苍老的声音清晰传来,带笑地道——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这丫头脾性还是没变,倔得可以。」   「师父!」窦盼紫惊讶地扬声一唤,眼眶里的泪跟著溢出两行。   那老者从容地跨进门槛,身形精瘦,著一袭灰衫。   「司徒师父,怎麽……」窦大海惊喜地拱手上前,赶忙将司徒玉迎进大厅里。   「来来来,真是稀客啊,算一算,咱们好长时问没见面啦。」   贵客临门,把窦家父女俩的争执暂且压下,云姨颔笑招呼,又叫傻二上新茶过来。   司徒玉坐了下来,白发红颜,颧骨笑得高高拢起。   「咱们真是一段日子没聚首了,今日真是相见欢喜。」   「可不是!」窦大海点头,洪亮地道:「您就安安稳稳地住下来,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咱们好久没痛快对饮啦,哈哈哈哈……有您在这儿,随便指点几句,咱们家阿紫的武功肯定进步如飞。」   司徒玉笑著放下茶杯,炯炯有神的双眼直视窦盼紫。   「这酒嘛是一定喝,至於指点武艺……呵呵呵,阿紫很好了,底子打得扎实,能循序渐进的练武,将来必达巅峰之境。」   「师父,您不是觉得阿紫练得不好,还特地要……要那人来指导我的刀法吗?」窦盼紫忍不住问出。   这话放在心里好久了,今天非弄个明白不可。   「那人?那人是谁呀?」司徒玉老眉微皱。   窦盼紫抹去眼泪,脚一跺。「就是关无双嘛。您收他当徒弟,为什麽都没告诉人家?还把青玉刀给了他,师父好偏心!」   司徒玉轻唔一声,又呵呵笑著。   「没办法呀,我和他打赌输了,愿赌服输,我的青玉刀自然就给他啦。还有,我是叫他得空来九江探望你,师兄师妹一家亲嘛,可没吩咐他来指导你刀法,唉……我哪儿偏心了?」   原来如此……窦盼紫恍然大悟。   可恼呵……   那个男子总爱蒙她,下回见著,定教他吃不完兜著走!   此时,窦大海眨眨眼,好似不太确定自己听到什麽。   「师兄和师妹?您是说……关家那小子和咱们家阿紫是师出同门?」   司徒玉道:「哈!莫非窦爷还不知情吗?那老夫倒可以不计较啦。窦爷适才直说无双徒儿不好,他是我青玉刀的传人,真有那麽不好吗?」   「唔……」被将得死死的。   司徒玉又说:「窦爷,其实老夫这次前来,实是受人之托。」他一顿,忽地扬声道:「外头的全部进来吧!」   话方落,门外陆陆续续走进不少人,扛来许多东西,定眼一瞧,竟有十来箱大红喜礼,还端进大小不一的吉祥红盒,全按古礼安排,所有礼品把四海大厅堆得满地皆是,放眼过去一片亮红。   一时间,窦家大小全傻眼了。   「这、这,这是干什麽?」   窦大海好不容易挤出话来,自然而然回想到之前塞北三王会上门向老二带弟求亲的情景,九分像,只差没有牛羊挤进练武场。   「您还想不透吗?」司徒玉抚抚白胡,呵呵笑得开心。「这是岳阳五湖镖局送来的聘礼,关爷知道这婚事若是他亲自同您谈,准闹得不愉快,所以才请老夫当个中问人,替他向窦爷提这门婚事。」   「什麽婚事?!鬼才会答应!那个老家伙,他还没心死吗?!妈的,这也太不要脸啦!」瞬间,窦大海气得全身发颤,粗眉倒竖,胡须飞扬。   忽地,他黝黑的大手一把握住云姨的柔荑,冲口便道——   「阿云,你不能答应,绝对、绝对不可以嫁他,你、你——」深深吸气,用力吐出:「你嫁我吧!」   这话铿锵有力,震耳欲聋。在场的除了窦大海,其他人张著嘴,下巴都快掉了。   好静。   大厅好静,只听见外头那棵依旧挺立的红杏与风嬉闹,沙沙在笑。   不知过了多久,司徒玉率先回过神来,假咳了咳,忍笑地道——   「恭喜恭喜,四海又添一桩美事,老夫此次回中原,倒要好好喝上一杯。」   窦大海懊恼地责怪自己,他早该这麽做,全怪自个儿性子粗野,很多话只会放在、心里,如今才教旁人有机会介入。   不行,阿云怎麽也不能嫁给那个老家伙!   「唔……这些鬼东西可以搬走了,那老家伙想讨老婆,叫他找别家的姑娘去,别动歪脑筋。」   窦大海硬是握住云姨的手不放,後者受到太大的惊吓,素来灵活的脑筋告假去也,还懵懵懂懂地不知发生啥儿事。   司徒玉还是笑,从从容容的。   「做啥儿搬走呀?这聘礼是我无双徒儿下给我阿紫乖徒的,是关爷特地托老夫帮的忙,呵呵呵,真是天作之合、亲上加亲,就不知窦爷对这桩婚事意下如何?」   呃……咦……搞错对象了吗?   这会儿,大夥儿又傻眼啦!   ☆☆☆   有司徒玉出面,从中斡旋,窦大海的态度似乎也放软了。   大厅里还在相谈,而见那些堆成山似的聘礼,窦盼紫心跳如鼓,再难静坐。短俏的发儿一甩,她把众人丢下,独自一个骑马往湖畔去了。   湖边寒意更甚,枯黄的叶子在湖心荡啊荡的,随著水流,带著落寞的心思淡淡地飘远。   窦盼紫下了马,走至湖边席地便坐,她拱起双腿,将脸蛋自然地搁在膝上。   关家托师父来说媒,说真的,她心中除了惊异,并没有什麽特别的感受,彷佛有些不著边际,每件事都变得不真实。   拾起一粒小石丢进湖里,「咚」地轻响,水面泛起一个个涟漪,教她看得出神。   恍惚间,听见脚步朝这边踏来,她并未回头,以为是前来游湖的人,直到那略哑的嗓音在身旁响起——   「天这麽冷,你偏爱来这儿吹风。」   窦盼紫陡然侧目,方寸不由得一紧,只见那男子学她一般,已挨著她肩膀坐下。   「关无双,你、你怎麽……」   猜到她要问些什麽,关无双直接道:「师父来四海提亲,我没办法在岳阳静候消息,所以就跑来瞧你啦。」   他亲昵地摸摸她的短发,「你阿爹告诉我,你可能往湖边来了。」   「……我阿爹?」她神情怔然,似乎不太确定眼前人是真是幻,轻轻喃著:「我阿爹不喜欢你。」   他微微笑著,「他喜欢也罢,不喜欢也行,反正……自然有其他人喜欢我。」接著披风一张,将她的巧肩纳入。   窦盼紫反射性地扭动,却被他揽得更紧。   「这麽温暖不好吗?别动呵……」   他的动作霸气,语气却十分温柔,再被他那对细长又深邃的眼眸一凝,窦盼紫身子没来由地瘫软,安静地缩在他的臂弯里。   「关无双……你找我干什麽?」   「不找你,还能找谁?唉,谁教你喜欢我呀。」他双目晶晶地瞅著她,两人的鼻尖只差一点点的距离。   听到如此自大的言语,虽是事实,若按窦盼紫以往的性子,这会儿肯定要鼓起俏脸发脾气,但情况似乎有所出入。   她抿了抿唇彷佛有话想说,最後却是无语,反倒把小脸埋进膝里,不去瞧他了。   「怎麽了?」   关无双不懂,掌下感觉她身躯轻轻地颤动,脑中一转,这才明白她竟在哭泣。   「阿紫,你怎麽了?」   哪还能继续维持从容神态?他心中错愕,见她硬不抬头,也顾不了这许多,大手强迫地将她的小脸扳起,瞧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心都要扭成麻花。   唉,他的心全给了她,原来不仅仅爱逗弄她,瞧她生气的俏模样,对她亦有满满的怜惜,强烈到教自己惊奇。   「你哪里痛了?头吗?我瞅瞅。」   他好温柔好温柔,声音像涟漪般轻荡,低下头,郑重地在窦盼紫秀额上印下一个吻。   「是不是好点儿了?唔……鼻子也痛吗?」噘起嘴,在她可爱的鼻尖上也印了一吻,继又沙哑地道:「颊儿也痛吗?」他的唇吻著她白颊上的泪痕,探出舌尖,仔细地、小心翼翼地舐著。   「关无双……」窦盼紫迷糊了,心脏紧缩著,气息越来越重。   「不要哭,阿紫……你哭得我心乱。」   他移向那点嫣红,密密地衔住她的小嘴,相濡以沫,炽热地缠绵起来。   披风外的景致尽管风寒水冻,披风内的小小天地却旖旎温馨,教人陶醉。   许久,两人的呼吸都乱了,额抵著额,缓缓由沉醉的梦境醒来。   「阿紫,我有话想告诉你,已经藏在心里一段时间了。」他先开口,近近地望进她的眼瞳里。   今天,在这清冷的湖畔,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把心里的话全部吐出来,绝不容许出任何差错。   「你、你……什麽话?」窦盼紫喘著气,脸颊又粉又嫩,红若晚霞。   「阿紫,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好啊!天时、地利、人和,他终於说出口了,这才是真正的求亲。   窦盼紫没料到他会如此慎重地问出这句话,她神情怔然,喉间似乎梗著什麽教她无法出声,忽地,眼眶里再度盈满泪水,瞬也不瞬地望著他。   见她迟疑,关无双心下大惊,连忙开口解释。   「阿紫,你、你听我说……在险谷那时,你为了我跳进江里,我就知道自己这辈子想要的只有你一个,不可能再有其他姑娘了。一路回程,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求亲,可是偏没办法接近。   「後来,你阿爹终於肯上悦来客栈饮酒,我虽见著你,却又不能单独和你说话,你知道吗……你阿爹直说回九江後要帮你办比武招亲大会,我简直……简直心急如焚,真怕你这麽糊里糊涂就给别人抢去。」   「我阿爹已经开始筹办比武招亲的事了,你——」   「不可以!」他激动地打断她的话,双臂陡收,紧紧地将她抱住。   「关无双……」男子的怀抱太过紧贴,她费力地挣出一个呼吸的空隙。   温和的声音变了调,他的心急促了起来——   「不可以嫁给别人,不可以!阿紫……你、你跟著你阿爹回九江之後,我独自一个返回岳阳五湖,可是怎麽都不对劲儿,就好像……好像只有人回来,心都不知飘到哪里去,我本来打算直接杀到九江来,直接上四海提亲,直接求窦爷把你嫁给我,可是……   「可是真这麽做,你阿爹是绝对不会同意的,而你夹在中间要如何快乐?!我不想你为难,不想你嫁给谁……」顿了顿,他的唇颤抖地落在她柔软的发上。   这个男人竟在害怕?!   体会到这一点,窦盼紫的心就像被温暖的水泽包围,感情整个柔软起来。   他呵……向来是狡诈而奸险,为了她,竟也懂得害怕吗?   「所以你才请师父出面吗?」她双手悄悄地绕在他腰後,悄悄地回抱著他。   关无双颔首,继而又说:「因为前去西域请师父入中原,才多担搁了这麽久的时间,我真怕……真怕你嫁给别人。阿紫……你不要嫁给别的男子,嫁给我,好不好?我、我真喜爱你,真是喜爱你。」   如此的请求,教她何能抵挡?!   她心底那股莫名其妙的落寞,就这麽被他抚平了,还漫著醉人的浓甜。   原来,她等著便是这个。   她知道自己常是冲动鲁莽,有时会被一些事物迷惑,犯下错误,找不到真正的方向,但这个男子呵……   她听见心底的声音,像小河一般潺潺流动的声音,轻轻地告诉她,他的感情是真的,已无形而安全地将她环绕。   还是听不见回答,关无双倏地将她轻轻推开,却见那张可人脸蛋红通通的,双颊还挂著两行清泪。   「老天……你怎又哭了?」他懊恼地拧眉,拇指拂去她颊上湿意,迟疑地问:「你不愿嫁我为妻吗?」   「关无双!」   她忽而唤出,双臂主动抱住他的腰,埋进他胸膛的脸又是哭又是笑。   这、这,这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他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虽托师父司徒玉出面说媒,那是为了安抚窦大海,可对於这姑娘,他想清楚地知道她的意念。   若是……若是娶她不到,他还真不知该怎麽办才好?   「阿紫,你这是什麽意思?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呵……」   然後,笑声如铃,由他胸怀里荡出,她抓紧他的衣衫眷恋地磨蹭著,轻声开口。   「还感觉不到吗?你、你聘都下了,我、我除了嫁你,还能嫁谁?」   「阿紫……」他悸动著,醉倒在她女儿家的娇态里,头再次俯下,去捕捉那枚可人的朱红。   鄱阳湖畔冬意渐近,却无端吹起一阵明媚春风,掉光青叶的树枝上,也飞来一对好鸟共啼呜,温情缠绵。   许久,那气息交错的披风里浅浅地传出人语,娇瞠著——   「……等一下,你你……人家有话问你啦!」   「嗯?」完全的、心不在焉。   「关无双?!」   男子重重地、挫败地、有些不满足地叹了口气。   「好好,让你问。」   「你啊!最奸了啦!师父跟我说了,他才没有要你指导我的刀法,全是你胡诌,拿来气我的。」「指导」两字还加重音。   「喔,是吗?」低哑的嗓音带笑,「没办法呀,我怎麽说也是你师兄,见同门师妹武艺不好,自然要指点一二。噢!你打人!会痛耶!」   「不痛打你干什麽?我、我要走,不睬你了。」   「不不!你别走,你打你打,高兴怎麽打就怎麽打。」   披风动摇甚剧,两团起伏相互纠缠。   窦盼紫忍不住笑了出来,觉得他这模样跟窦家二姑爷颇有异曲同工之处,心一软,便乖乖地让他拥抱了。   「等一下,唔……人家话还没问完啦……」   又是一声男子哀怨的叹气,无可奈何地等著问话。   「你说,你和师父拿青玉刀打了什麽赌?」她嘟著嘴问。   「呵呵呵……唔……这事你也知道啦?」   听那语气,似乎想找藉口蒙混过去。   「说!」   「唔……其实没什麽呀,我只是和他比赛,看谁的眼睛能张得最久不眨眼……」   「什麽?!」语调忽地拔尖,「你骗人!」   「真的啦。」   「你最奸了啦,一定使了什麽手段!」   呜呜呜……可怜的青玉刀……   「没有没有,我赢得光明正大哩!」他急著辩解:「阿紫阿紫,你别又生气了,要不,我同师父禀明,将青玉刀交给你?」   「你、你……谁在乎青玉刀啊?!」   「可是你不是——唔唔……」   话霍然间被截断,披风里再次静下,只隐约传出紊乱的气息。   然後,听见那个姑娘说——   「关无双……我只在乎你……」   唉,他还能要求什麽样的甜言蜜语?   男子发出一声近於野兽的低喘,伴著她的惊呼,把枝头上那对鸟儿都给惊扰了,「噗噗噗」地振翅飞走。   之後——   天很蓝,湖好美,风教人如此沉醉……   又之後,那姑娘心里好奇,总有说不完的问题——   「关无双,为什麽人家都称呼你二爷?」   「嗯……」这问题有点复杂,不太想解释。   「难道……你不是独子,上头还有兄长吗?」   「唔……」这个问题更复杂,真要解释,一时间也不知从何说起,所以……乾脆就不解释了。   「关无双,人家问你话呵!」   「闭嘴!」   那男子忍无可忍,终是使出强硬手段,「不准再问。」   他想——   好好吻她……   ※想知道窦家老五窦德男如何与蒙族族长齐吾尔互许情衷,情定塞外,请看旋转木马系列006《得来有情男》。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